元蘇蘇眼眨了一下,一開始,沒意識到他在說什麼。
幾息後,她有些疑惑一般地抬起手,須臾,握住那卷紙在手中。
她收過來展開一看。
也就是“唰”地將紙卷展開的瞬間,隨著整潔的字跡躍入眼簾,元蘇蘇也意識過來,剛才謝無寄說的是什麼。
她迅速地一眼掃下去,紙上分門彆類,列下了本省治理情況,稅收、糧價、人口等不必說,連同某地有某種民俗與忌諱、某地嫁娶情況、某地盛行產業、某地有何等災害與影響如何、某地某人出資修路,某地受方策影響而對官府極不配合……
細而周密到這種程度。
這是很寶貴的東西,元蘇蘇在意識到的一瞬間就迅速收起來,抓了條帶子束起。
她一邊很快地纏繞,一邊立刻抬頭看謝無寄,“你何時開始的?”
謝無寄語氣平和得甚至謙卑:“自遇貴人以來,多受恩惠,無以為報,因而得閒時閱覽縣誌與多種文書,不願對貴人無用。”
元蘇蘇心裡升起的第一種感受,其實不是驚訝和謝意,而是油然而生的警惕。
謝無寄的悟性,以及對她的解讀,實在是比旁人要快過百倍。
旁的人知道了她要做什麼,會先做的是感歎、撼動,而後在她的驅使中提供她所需要的幫助。
謝無寄甚至不用聽她講,他就知道她需要什麼。
不僅一直以來對她沒有表現出絲毫驚訝和不理解,還能夠更先一步感應到她更高的渴求,去解決她還沒提出來的憂患。
元蘇蘇默默回憶了一下剛才看到的那些內容,思考自己如果在謝無寄的位置,能不能這麼快地找到這些、並且極富邏輯地提取記錄下來。
迅速地得出,答案是有困難之後,元蘇蘇的心情更加警惕。
她和謝無寄的起點應該是相差不會太多的。而這些能力,對於從政來說,已經是必要。
她的成長空間依然還很大。
理論上來說,她不該在這種地方和人比較,她應該去用人、而不是和手上的人一較高下。
人人有人人的才能,或許這就是謝無寄高於彆人的地方,她去計較這些,隻會讓自己心中的天平失衡。
元蘇蘇固然要強,但從不是蠻不講理、心胸狹隘的人。
她隻是不喜歡輸給彆人,並不是不能見彆人贏。
她很快心平氣和了下來,抬頭看了謝無寄一眼。
這一眼看得很長。
謝無寄本來應對自如地站在她麵前,到此刻長久的靜默中,半晌後眼睫動了動,彆開視線去。
“多謝。”元蘇蘇看著他,說,“我正需要這個。”
謝無寄這才把視線轉回來。
元蘇蘇問:“你從前學過這些?”
他回答:“是。”
何止是學過,還在其中浸淫了難以計數的時日。
元蘇蘇點點頭,泰然道:“我本來在想,如果我在你的位置能不能做出這個,認為很難,所以你在此勝於我。同樣沒有接受過教導,我很不甘。”
謝無寄動作頓滯了一下。
“固然你學過,我也不會鬆下這口氣,轉過年我便十六歲,本來就走得比彆人晚,更不能坦然地走得比彆人慢。”元蘇蘇這話說得甚至有些咬牙切齒,麵無表情地想過那些耽誤了自己的“名師”,眉頭稍皺起。
她揚揚下巴,冷淡對謝無寄說:“倘若你察覺我有什麼地方不如你,煩請儘快提醒我,我要超過你。”
謝無寄看了她一會兒。
這話,好像不是尋常人會當麵對人說的。
誰都不會願意對人提起這些念頭吧。
可是她是元蘇蘇。
謝無寄的視線從她眼睛上錯開,低下去,嘴角跟著扯動笑了一聲。
他收斂了嘴角,但好像又實在壓製不住。
嘴角又翹了一下,這下大方地微微笑開,嘴角的窩陷下去,抬起笑眼。
“貴人心性至純,竟不在意我也有許多疏漏之處。”他那張冷峻的臉上難得是真正地笑著的,以至於連眉眼都不顯得孤絕冷峭了。
他語氣甚至比之前更加溫和:“我短處更多,急於向貴人示好,而不懂收斂鋒芒;在此事上並未考慮到貴人心情,致使貴人疑惑不解,並不是周全之人的做法。在為人處事上,要向貴人學習的還有許多。”
“而貴人氣度過人,心性堅韌。采長補己,查漏補缺,日益進取,已經讓人望塵莫及;更兼坦蕩寬容,有容人之量,不避己之稍短,許多人都做不到。”
元蘇蘇的臉色,透著股“你在說什麼”。
自信如她,也被謝無寄一通抬高說得困惑。
她眼神稍顯狐疑:“我已經認為我很好了,你卻還能說出些我自己都沒誇到的。”
“比您認為的還要更好。”謝無寄溫聲道,“久在芝蘭之室而不聞其香,貴人自己不能察覺,難道身邊人也不曾提過嗎?”
元蘇蘇看著他片刻,辨認他的表情,發現他是如此的真誠,好像就隻是想要讚美她,而沒有什麼彆的目的。
她慢慢道:“除你之外,的確還沒有。”
“那就是他們的過失了。”謝無寄關切問,“連我與貴人相處不過一月,就已發現貴人這樣多優點,難道其他人從未察覺?”
“倒有許多人說我雷厲風行,行事果斷。”
“可我認為貴人的心胸和才智更該誇。”他繼續說,“能在這樣小的年紀,獨自來江淮,戲耍了大皇子救下我、收攬何先生與靈山居士,又結識了巡按禦史夫妻,並往衙門中安插了人手;還眼界遠闊,心懷仁愛,利用天象與黎明萬事圖,再行善事以立聲名,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當是不世出的天才。”
元蘇蘇都被他說得沉默了片刻。
她眼眸轉了轉,開始沉思道:“你說得有理……”
不過有兩處他並不知道,一是她並不真是十六歲,二是,“心懷仁愛,我聽著有愧,如今所行善事,大抵是為了博得一個好名聲,並非什麼也不求。”
“論跡不論心,難道事事都要追求純潔無瑕的初衷?”謝無寄淡然道,“貴人比那些滿口道義的國之棟梁,不知仁善了多少倍。”
“若我是貴人的家人,當對貴人大讚特讚,一家之中,能夠出這樣心性堅韌又胸懷廣闊的天才,若是我都該高興瘋了,隻恨不能把世上最好的奉與貴……”謝無寄頓了下,拱手道,“以家人自比,冒犯貴人,請多見諒。”
“無妨。”元蘇蘇看他片刻,才道,“你比我家人更了解我,也很知道我愛聽什麼。”
謝無寄飛速斂下眼眸,微微笑了下:“我不過是一麵鏡子,隻反射貴人的光輝,並不能憑空捏造。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也是因為貴人夠好,才能聽到這些肺腑之言。”
又頓了頓,終於有勇氣,借著這句話的餘韻,垂著眼迅速地道:“倘若麵對的是彆人,我說不出這麼多話。”
“好了,多謝你,不必再說了。”
元蘇蘇語氣和藹。
“我本就已經十分欣賞自己,你這樣說下去,真是擔心我會昏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