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佳作(1 / 1)

轉過天便是榮府宴,因為賈母身份太高,而且榮府的規矩也太多,所以大多賈家子弟都托故不來,隻有關係近的或是有心攀附的一些人來了。 賈敬祭了祖就回道觀繼續修仙去了,賈珍對榮府也不感冒,畢竟在寧府他是大爺,去了榮府彆看他是族長,還是得畢恭畢敬的,這還不算什麼,隔三差五的還被人叫來罵一頓。 有時候他都覺得冤枉,什麼有好東西不想著寶玉啦,什麼外麵有好事沒叫著寶玉啦……反正十件事情,八件都跟賈寶玉有關。 賈珍有心說你老太太偏心也不能這麼偏吧,好歹我是寧國一脈啊,還掛著個族長的名頭,這叫我出去怎麼做人。可是他不敢啊,這年頭先不提孝道當天的事情,就賈母一個一品誥命的名頭放那,他也不敢動。這等身份,除了宮裡的老太妃,還有金陵甄家的老誥命,恐怕沒有比她更尊貴的了。 吃過了宴還沒說上兩句,賈珍便要家去,賈瑜看著惜春跟眾姐妹還說著話,便說過會再回。 賈珍正想帶著尤氏跟兒子兒媳走的時候,賈母出口攔了下:“我知道你們閒我這悶,索性放你們去高樂,隻是讓你們媳婦回家去守著那大宅子乾坐著像什麼,留她們在這陪我說會話也好。” 賈珍自是不敢拒絕,出言囑咐了尤氏秦氏幾句,便帶著賈蓉離開了,隨後又約上賈璉等人外麵吃酒去了。 賈赦早已離開,現在那裡就餘下一個賈政,眾人還是不敢放肆,賈母雖然有心攆他走,可也知道自己這個小兒子純孝,年節下的想多陪陪老母,這話自是不能說出口。 今晚其實賈政心情不錯,自己剛剛跟清客們喝酒,得了一首詩,雖算不上佳作,但也稱得上一揮而就、暢快淋漓。他往常並不寫詩,於詩作上也不甚精通,今兒好容易得了一首,自是被清客們吹捧起來,一時間他有些飄飄然。 “我之前事務繁忙,沒空抽查你們的學業,今天人倒是齊了,不如就現在吧。”賈政捋了捋胡須說道。 賈寶玉光是聽見學業二字眼就直了,今年賈政剛提工部郎中,事務繁忙歸家都沒有幾次,家裡又有王夫人跟賈母寵著他,雖是怕賈政查他,偶爾看一會兒書,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能記住些什麼,眼下直往賈母懷裡鑽。 賈母自是心疼他,出口教訓道:“外麵做官做糊塗了,大年下的,你在家裡考查什麼?”賈政連忙賠笑道:“兒子隻是看著端坐著無趣,想讓小輩兒們做首詩來討討喜。” 四書五經賈寶玉會的不多,但作詩他可拿手,一下就從賈母懷裡鑽出來拍手喊道:“這個好。”猛然又發現站在自己麵前的是父親,頓時四肢發抖,恐被責備。 不過今天饒是賈政心情真好,對他這無禮行徑也沒發火,賈母看了看這爺倆,歎了口氣道:“既然你們都願意,那就一人寫一首,不過說的是討喜,寫不好不許打罵,年節下不吉利。” 於是賈寶玉,賈環,賈蘭叔侄三人一人拿了一張紙筆在那裡想著,賈寶玉自是高興,他這一年寫了不少詩,如今還特意挑了半天,摘了一首好的寫了出去。 先是把詩拿給賈政看了看,不得不說賈寶玉確實小有詩才,賈政也讚許了幾句。給賈政看畢後,賈寶玉又拿了詩稿去讓林黛玉品鑒品鑒,他那邊是高興了,可剩下這叔侄倆就遭罪了。 賈環其實不笨,起碼就《四書》而言,他比賈寶玉還強那麼一些,可今天考查的是作詩,讓他著實有些頭大,賈蘭就不用說了,小小的孩子能背點書就不錯了,作詩嘛,著實有些難為人了。 瞧著惜春似也倦了,賈瑜就琢磨著等會賈政請辭的時候,自己也正好帶著惜春回去。 那邊賈環瞧著父親不耐煩的樣子,急得直撓頭,又瞧了瞧賈寶玉那一副得意的樣子,一時間妒上心頭,瞥了眼準備要走的賈瑜,便咬了咬牙,提筆寫了上去。 “叔叔。” 賈瑜聞聲回頭,就看見一位麗人站在身前,嘴角抽了抽,微咳一聲掩飾了一下尷尬,“可是有事?” 那一邊又起來一位熟美婦人笑著說:“你侄兒媳婦素來身子不好,今兒來回忙了這麼久,身子有些累,剛好你要回去,正好就一起。” 賈瑜神色更為古怪:“這不大好吧。”這一句話倒讓尤氏笑了起來,“你才多大個人,說是讓你照顧她,嫂子更怕你出了事。” 這句話讓賈瑜有些無語,隻得應下來,又問尤氏:“嫂子不回嗎?”這回答話的卻是王熙鳳:“我這沒個人說話,留你嫂子在這抹骨牌玩,明兒我讓人陪她回去,你且放心。” 賈瑜點了點頭,正打算在走呢,就聽那邊賈政的罵聲起來了,“你這該死的孽障,還跟我狡辯,今天如果不說出實情,我現在就打死你。” 賈母唬了一跳,以為寶玉又做了什麼惹他老子生氣,撥開人看去,卻是賈環這才舒了口氣,不過卻有一人從人堆裡跑出來跪在賈政旁邊,先是在賈環的脖子上打了一巴掌,然後哭著說道:“老爺,左右都是我做的,還請看在我的份上饒過他吧。” 賈政對這個貌美的小妾還是頗為寵愛的,隻是今兒貌似氣急了,被趙姨娘這話一激怒火頓時漲了幾成,“你還替他掩著,這事若發在外頭,我這張臉怕是要丟儘了,再敢勸一並打死。”又怒視賈環道:“快說,這詩是誰的,趁著人家還沒找上門來,快去給人好生道歉。” 怪不得賈政發如此大的火氣,作為大齊的勳貴,還是最頂級的那幾家,賈家貪點錢,搶點地,放放高利,隻要政治路線正確,一般不會有人作死拿這些去彈劾的,但貪圖文名這可是犯了文官忌諱了,尤其是這個文官學子地位飛漲的時代。 但凡今天這事被傳了出去,明恐怕就有人堵著榮府罵街,當然更主要的原因就是讓賈政這個一心向往文人堆裡鑽的臉麵儘失。 瞧見賈政是動了真火,趙姨娘隻得拍打著賈環哭道:“平日叫你拿個東西,你橫豎左右膽小不去,現在又拿了什麼詩,快告訴老爺,定是哪個野牛肏的攛掇著你。” 這一番話先是自爆醜事,又是粗言穢語,眾人隻聽慣了自是沒什麼,倒是探春一臉羞憤,恨不得立馬離開來去,卻又不知道怎地看了看那邊的賈瑜,發現他不怎麼反感,心中長舒了口氣。 賈環原是緊咬著牙不肯說,現在看連平日最疼自己的娘都不幫自己,終究是個孩子,還是怕打,嗚嗚地哭道:“這詩是好久前從瑜二哥房裡借話本的時候夾在裡麵的,先前忘了給二哥說,今天寫不出來,我就拿來用了。” 賈瑜差點一口口水沒噎死自己,自己寫的詩?大海啊,你都是水,駿馬啊,你四條腿,這種詩他倒能寫幾首,但要是這些詩不至於讓賈政這麼生氣吧。 賈政一聽這話,眼睛都直了,愣愣地看著賈瑜,瞧著賈政滿眼放光的樣子,賈瑜嘴角抽了抽,尷尬地說了句:“或是,或是曾經那和尚道士寫得,我,我記下來,原我不會寫詩的。” “瑜哥兒啊,我自知雖然迂腐了些,但這文才就是文才,我又怎能憑個人喜好讓一首好詩埋在府上,你何苦拿這話哄我。”賈政搖了搖頭,又把手中的詩作看了一遍,原先覺得是賈環抄襲,才沒好好品鑒,現在放下心來再看時,隻覺得欣慰,賈家還是出了一個文才啊。 但是一細想卻又隻覺得可惜,這等文才卻怎生在了東府那地方,還要幫著賈珍管理那些俗事,隻是賈瑜也大了,老子哥也都還在,他又不好多去管教,當下隻說了句莫辜負這等才氣,便向賈母告了聲就離開了。 賈瑜卻隻覺得有些頭疼,什麼叫迂腐,文才就是文才?自己不會抄了首浪詩上去吧?瞧了瞧身邊惜春好奇得要緊,隻覺得要真是那樣,沒臉活得可是自己了。 賈政一走,賈母便笑著對堂下人說:“行了,這下你們可勁樂吧。左右我這老婆子也不討你們喜,我跟太太他們抹骨牌,你們在裡麵自己頑。”眾人早就等不及一齊朝這邊湧來,寶玉離得最近,一把拿過詩作一齊看來,隻見上書一首七言絕句: 紅燭秋光冷畫屏 輕羅小扇撲流螢 天階夜色涼如水 坐看牽牛織女星 這種小女兒心思的詩,眾人一看就知道賈環是寫不出來的,更彆說什麼道士和尚了,又思及賈瑜那不輸女子的相貌,一時間嘰嘰喳喳的論起詩來。 那邊賈瑜也順手把賈環拉起來問問情況,得知是這一首才舒了口氣,當初七夕節自己看綠竹她們撲螢火蟲,才有感而發寫了,不是,抄了這首詩,隻是沒想到這個曆史早就不同了,很多曆史人物都在,隻是時代不同,人生經曆不同,所觸發的情感也不同,自然有些詩作就寫不出來了,杜牧的《秋夕》便是其一了。 不過這文名不好擔啊,賈瑜搖了搖頭正苦惱著呢,就看著一眾姐妹圍了過來,迎春氣鼓鼓地對賈瑜說道:“二哥哥不是好人,還一直騙我們不會作詩。” 賈寶玉也點頭稱是:“我就說二哥哥這麼標致的人,琴棋書畫都有涉獵,怎可能不會作詩呢?如今看,不是不會做,反而是做的太好了,這真真是把女兒的心思寫全了。” 惜春更是嘟著小嘴兒道:“哥哥,你怎麼連我也騙咧?” 賈母那邊自是也聽到了這首詩,但她們一群婦人中除了少數如秦氏李紈懂些品鑒,其餘人也瞧不出好壞來,但聽得老爺哥兒姐兒都說好,自是也都在稱讚,除了趙姨娘甕聲甕氣地說了句也瞧不出哪好來,不過也沒人理她。 鴛鴦細細讀了幾遍倒是一拍手喊了聲:“是了。”賈母忙問她怎麼了。鴛鴦笑著說:“先前我跟瑜二爺院裡的綠竹聊閒天的時候,不知怎地就聊著了天上的星星,綠竹便給我講了個笑話,說是瑜二爺說給她的,就是講得這牛郎織女星。” 不待賈母多問,她便將那個牛郎織女見麵的笑話講了一遍,自是滿堂都笑了起來,連平日最安靜溫柔的迎春也不由得捂著肚子隻喊肚子笑破了。 黛玉抹了抹眼角的淚光,一雙眼睛促狹地瞧著賈瑜道:“二哥哥,這會你還狡辯那詩不是你寫得了嗎?我原知道哥哥好意,瞧著我們寫得這些玩笑話,自是不好把佳作拿出來讓我們難堪,卻不知讓我們沾了沾這才氣,指不定也能寫出好詩來。” 賈瑜無奈地用手點了點黛玉,這林妹妹,嘴是真的不饒人,他可沒有憐香惜玉的心思,正想還兩句的時候,就見一旁探春拿著一張皺巴巴的紙,麵色尷尬地說道:“二哥哥,環兒也是無心,他一直揣著這紙,原想找個時候還你,隻……隻……” 說到一半探春卻也說不下去了,隻覺得麵頰似火燒一般,無地自容,原先她聽得自己胞弟做出偷詩這種事早已是羞憤不堪,如今得知賈環偷得詩還是自己一向推崇的賈瑜所作,還是如此一首佳作,若不是趙姨娘抹著淚來求她,加上她與賈環血親在身,今日不幫他出麵,明後府上定要傳她的閒話這緣由,她隻覺得連見賈瑜一麵都不敢,哪還有臉上前麵說著話。 一想來隻覺得命苦,她本就心比天高,可無奈是庶出,又攤上那樣一個娘,兄弟還不爭氣,思及此眼淚頓時湧上來了,正欲落淚時,卻覺得額頭一陣痛楚。 探春捂著額頭看著縮回手指的賈瑜,委屈地說道:“二哥哥,你打我。” 賈瑜沒好氣地說:“兄弟姐妹間有什麼好不好說的,這還掉起眼淚了,讓環兒看到不得以為我欺負了他這個姐姐。” 原本心中堵著難受的探春,一聽他提到賈環,頓時火氣上來了,“我原瞧著他雖說行為差了些,隻當他孩童貪玩,裡麵還是好的,卻沒想到二哥哥對他這樣好,他還…還做出這等沒皮沒臉的事來。” 見探春越說越怒,一旁杵著的賈環原就膽子小,之前又被唬了一跳,現在更是戰戰兢兢,站都站不穩了。 探春正說著話,卻發覺賈瑜的表情越來越怪,嘴憋得緊緊的,卻根本掩不住那笑意。探春咬了咬剔透的嘴唇,抽了下鼻子道:“二哥哥,你不是好人。” “噗。”賈瑜終於忍不住,一下子笑出聲來,他本來生的就極美,笑顏忽展真真是把一旁蟠龍紋白玉瓶中的臘梅比了下去。 探春竟然一下子看癡了,等到賈瑜的笑聲止了,她才回過神來,瞧見眾人神情古怪地看著她,一下子俏臉緋紅低下頭去不敢再去看賈瑜。 林黛玉眼珠一轉,嘴角勾起笑意如同新月一般,把前麵的惜春一把摟住,怪笑著對她說道:“還跟棵木頭一樣站著,沒看見你三姐姐都要把你哥哥搶走了嗎?還不快去。” 此言一出,探春連耳根都紅了,伸手要去捉林黛玉,口中還說道:“顰兒,看我不把你這個促狹鬼的嘴撕爛。” 林黛玉卻往後一藏,躲到賈寶玉的身後與探春捉起迷藏來。賈寶玉一下勸勸這個,一會護護那個,卻也是喜歡這姐妹玩鬨的場景。 賈瑜見此不說什麼,走到一旁無人關心的賈環旁邊,向以往對惜春一樣,撫了撫他的頭,賈環抬起頭來看見賈瑜那依舊和煦的微笑,想起自己做的那等事,一下子眼圈紅了,哽咽地說道:“二哥,我,我不是故意……” 話還未說完,一根修長秀氣白皙如女子的指頭在他頭上叩了一下,引得他一聲痛呼,而後又聽得賈瑜溫聲說道:“自家兄弟,你還要與我說這些?”隨即又與賈環說起彆的話來。 林黛玉看見這幅場景,不知為什麼心裡有點不是滋味,終究她再早慧,還是孩童天性,不由得酸酸地說:“瞧瞧,他倆倒快成了親兄弟。” 這話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賈寶玉素來不待見賈環,但自認也不曾苛責他,可如今看到自己幾次尋見不得的賈瑜這樣對待賈環,本來心裡就有些不舒服,又聽得林黛玉的話,頓時氣得心火直冒,也沒怎麼想就賭氣說道:“合該是我的錯,天天想著怎麼讓你們歡喜,倒是冷落了我的兄弟,我現在就去給他賠禮,可行?” 林黛玉方才話一出口就有些後悔,可是又一聽賈寶玉這麼說,心中也是一堵,眼圈一下子就紅了,也賭氣道:“合該是你們兄弟姐妹的事情,與我又何乾,我左右又沒那個福氣,早早沒了娘,但凡有個兄弟我何苦跑來這裡受氣。” 旁邊的幾人一聽這話,趕緊出言勸著,還吩咐旁邊人彆去外麵嚼舌根子,這要是被老祖宗聽去了,就算她心頭再疼愛林黛玉,怕也要有根釘子。 隻是兩人都有股子倔脾氣,任旁人怎麼說,也不肯讓步,隻是在那裡哭。賈瑜瞧了瞧那邊哭的兩人,又看了看眼圈還紅著的探春和賈環,頭上一陣疼,自己是來小學當老師了嗎?動不動就哭鼻子,還一哭就是一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