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論怎麼當好一個縣丞(上)(1 / 1)

看著茶杯裡翻滾的茶葉,賈瑜沉默了片刻,隨即抬眼問道:“可這些跟你是縣丞有什麼關係?” 劉田春誇張似地張開雙臂說道:“當然有關係,而且還是很重要的關係。” “你看看,看看這四周,再看看我身上,如果你有興趣還可以去縣衙隔壁我家中瞧瞧。你覺得我跟那些豪紳勾結,肯定是家裡民脂民膏無數,可事實上,劉某為官二十五載,如今還是家徒四壁,月俸祿四兩,加上年節發的賞賜,一年下來也不過六十兩,恐怕貴府一個體麵的丫頭都比我這個六品知縣掙的多吧?” 賈瑜原本正要喝茶,聽到這話,差點笑出聲來:“你不會要告訴我,你是個清正廉潔的好官吧?” “不不不,賈公子誤會了,我並不是這個意思,您不是想知道這陸家為什麼敢明目張膽的在這渠水上收過路錢嗎?那就讓我給你慢慢道來。” 劉田春坐了下來,清了清嗓子繼而說道:“這邗溝自戰國時以來,雖然溝通南北,讓淮安一時成為繁華之處,可也有其弊端。幾千年前開的渠,經曆了多少次大江改道,裡頭的淤泥怕是比水都要多,更彆說之前的百年動亂間無人修繕,邗溝早就殘破不堪,儘管大齊開國後為了修複邗溝,每年花費數百萬銀子,但直到武皇時期這裡還是難行大船,為此武皇帝不惜強征南省兵徭銀糧在邗溝以西另開了一條新渠,乃為新邗。” 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劉田春繼續說道:“然而這條新渠卻讓整個江南商戶大為惱火,原本就算邗溝難通,他們還是能從周邊水道交易往來,然而新渠一開,除了部分陸路之貨,水路上所有的貨物都向新渠而去,除了極少數原本就在新渠周邊的大戶能夠享受到便利,大多數江南商戶因此損失的銀錢數以萬計。然而他們礙於武皇帝天威難以扭轉局勢,也就一直放了下來,直到後來武皇帝染疾,太子之事被提及的時候,江南商戶們這才重新開始處理此事。” “處理此事?就憑那些商戶?”賈瑜滿臉疑惑,雖然大齊商賈的地位不像曾經那樣低微,可畢竟還是難入殿堂,要不之前賈母對他親事商賈很不滿意,覺得他丟了勳貴家體麵。 “嗬嗬,賈公子,這世上最有用的就是銀子,而商戶們最不缺的也是銀子,你以為甄家那老太太瘋了,敢上京將當今天子彼時的越王告了?你以為又是因為什麼江南士林會那樣支持當時最為弱勢的越王?把這些都撥開來看,那都是一層層白花花的銀子。” “你在開玩笑?當初帶頭支持天子的可是衍聖公,你覺得山東孔家會缺銀子?”賈瑜不敢相信。 劉田春搖了搖手,“銀子拿去買吃喝享受,自然是銀子,可拿去乾彆的事情它就不僅僅是銀子了。孔家上千年來世襲衍聖公,憑得是什麼?不就是那些個文林世子嗎?放眼大齊,每年科考時舉子中出自江南的人十之有五,每年登科人中出自江南之人十之有七。人人都說江南文華氣濃,隻要過了童生試,官府就會供你求學尋師的費用,賈公子不會以為這些錢都是大風吹來的吧?” 賈瑜攥緊了拳頭,牙齒輕咬下唇,劉田春看了他這樣子,又是不由得笑了笑:“所以啊,這碩大一片江南,都是拿銀子堆起來的。” “嗬,那你這個淮安縣丞就貌似有些不合群了,我看你這樣子,也不像個有錢的江南人啊。” “可是我的位子卻是江南這幾十個縣丞中最穩的一個,你想知道為什麼嗎?” 賈瑜此時早就沒了來時的心情,微微偏了偏頭說道:“願聞其詳。” “在我之前,這淮安縣丞可不好當,百裡邗溝每年要花幾十萬兩銀子修繕,這錢從哪來?有的人想從百姓手上拿,有的想從富戶手裡要。前麵那些自然被打成吸血貪官,後麵那些則是被各種排擠打壓。” “那不知劉縣丞靠著什麼神仙妙計,每年從哪籌得這幾十萬兩銀子?” “要先籌出這銀子,就得讓江南的人都明白一件事,這邗溝通了,對所有人都有好處,隻有這樣,他們才能心甘情願的把銀子拿出來。” 劉田春把手中的茶杯放在桌上,指了指它說道:“這,富戶自不用說,渠通了最便利的就是他們,可是要讓他們每年出全了這幾十萬兩銀子,他們寧願沒有這渠。可是這老百姓又不知道什麼經濟文章,你修你的渠,我過我的日子,互不相乾就是,往年間那些縣丞喉嚨都喊破了,也沒人願意去白白服這個徭役。” “所以啊,我一開始也愁的掉頭發,要不說這書中自有黃金屋呢,有一天啊,我就看見這麼一句話,叫‘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這一下我就明白該怎麼乾了。百姓才不講什麼大道理,隻要你能讓他口袋的錢多了,你愛怎麼乾就怎麼乾了。” 賈瑜深吸一口氣默默吐出,真可謂人不可貌相,這一位看著農民走夫模樣的人,竟然幾句話就將大齊官場如庖丁解牛般弄得一清二楚。 “邗溝連通長江、淮河,幾千年來在其間養出了一片沃野,然而百年的戰亂以及邗溝泥濘難通,下遊的十數條支流存者不過二三,原本的水田也變成了旱地,在那裡生活的農夫種不了占城稻,隻能種些其它的添補家用,而且有些偏地還要奔走許久去挑水來。於是我便布令,隻要每戶上繳一定的錢糧,官府便免費給他們通水,百裡邗溝周邊土地何止萬頃,你知道僅這一道令所繳納的錢銀加在一起,一年就有近二十萬兩,嘖嘖,二十萬兩啊。” 賈瑜心中盤算了一下,抬手拿起茶杯邊喝邊問道:“這二十萬兩加上富戶出的那些應該夠修邗溝了吧。” 劉田春白了他一眼:“你懂個屁啊!” 賈瑜一個沒忍住,差點把口中的茶水噴出來。然而劉田春沒有理會這些,指著自己的那個茶杯給他說道:“文安二年我布的令,文安三年通的渠,文安五年淮安的糧產便翻了一番,然而還沒等我高興幾天,應天府那裡我的狀紙就堆滿了。” “為什麼?按理這對所有人都是好事啊?”賈瑜話剛出口,便明白過來了。 劉田春幽幽地說:“是啊,這糧食多了,價就下來了,那些賣糧的大戶能願意嗎?” “可是不應該啊,他們作為大戶手上的土地多了,糧產不也應該多嗎?” “見不得人壞,也見不得人好,手上平白多一分錢高興,手中無故少一分錢惱怒,這就是人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