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章 渺小時代(1 / 2)

第105章

遠東第一大都市,上海陷落一周後。

海關大樓的鐘聲沉沉地敲響,報販疾呼狂跑,手裡擺舞刺目的血紅標題特號字報紙,穿過障身而緊密的黃包車空隙,穿過黑黝黝的人群。

“建立東亞共榮圈……”

“開始做起亞洲自己的主人……”

“戰爭的結局必然是和,隻有真正合作才能共榮共存……”

五月的風吹過,坦克和裝甲車轟隆隆地開在租界的街道上,荷槍實彈的東洋步兵昂首挺胸地以八列縱隊行進,街頭有人揮舞著小旗子,有人冷眼旁觀,這不影響街頭飯攤依然熟烘烘地冒著蒸氣,油墩子炸得滋滋作響。

被炮火毀去家室的難民眼巴巴地盯著前來招募勞工的小白臉,那些失去了歸宿的貧民徘徊在十字街頭,囤積居奇的商人將鋪子開張,在棚子下掛出尋常人難以支付的價格,挎著菜籃子的婦人熟視無睹地走過,早已習慣抹黑了良心的在黑吃黑。

曾經信誓旦旦說著“九國公約”的政客們離開了這裡,所有部隊全麵撤退,然後在混亂的指揮下成為全麵潰退,耗費數年苦心築成的\東方馬其諾防線\門戶大開,被敵人在天上轟炸掃射,地麵部隊窮追不舍,勢如破竹一一攻占上海各鎮。

根據普善山莊的統計,自滬戰爆發以來,傷亡遍地,是年掩埋屍體激增,數目多至一萬五千具,而敵軍進占租界後,難民糜集,糧價暴漲,已有成年及兒童屍體八千六百四十三具之多。

這是一個人人都很渺小的時代。

小環舉著手裡的硬黃紙反複地看著。

她不知道為什麼一張薄薄的黃紙就能證明她是良民了,但聽陳家姆媽說有了這個東西才能上街,所以她將這張黃紙看了又看。

姓名一欄,寫著她的名字,“於小環”。

作為書香門第中與小姐一同長大的大丫鬟,她很幸運地得到了可以斷文識字的機會,可惜陳家姆媽寫不來比劃複雜的“虞”字,便隨意地用了僅有三劃的“於”字所代替。

有鈴鐺的聲音遠遠地傳了過來,小環應了一聲,將那張薄紙塞進懷裡,跑出了房間,然後放慢腳步,上身不動,腳步快速而平穩地穿過走廊,來到客廳中。

客廳裡,穿著嶄新黑色長袖長裙、係著白色圍裙的丫鬟統一地盤著發,紮著頭巾,然後規規矩矩地站成了兩排,丫鬟們不知道為什麼主人家喜歡讓下人穿這麼不吉利的顏色,也不知道為什麼丫鬟不叫丫鬟,要叫女傭,但聽說主人是東洋留學回來的,習俗有所不同也是正常。

小環站到隊伍的最末,規規矩矩地垂首而立,比起那些東張西望,還竊竊私語的小女傭看起來沉穩許多,站在最前列的陳家姆媽見狀微微頷首,這批新買來的丫鬟裡,就這個小環看起來最為懂事,一看就是大戶人家教過規矩的。

“都站好了,像什麼樣子。”陳家姆媽的目光鉤子似的在每個女傭的臉上劃過,“做人要懂得惜福,看看外頭現

在是什麼境地,再看看你們,有房子住,風吹不著雨淋不著,有好料子的衣裳鞋襪,先生還給你們一日吃三頓的白麵,你們上外頭打聽打聽,哪裡有這麼好的事?”

女傭們齊聲應“是”,又聽陳家姆媽語氣嚴厲地道,“我醜話說在前頭,誰若是有什麼不乾不淨的舉動,或是將宅子裡頭的事拿到外頭亂嚼舌根子,就彆管我無情了。好了,都去做事。”

被訓了一頓的女傭們立刻安靜地四散開來,小環也準備退下,就聽陳家姆媽說道,“小環,你留下來。”

小環乖巧地上前,說道,“姆媽有什麼吩咐。”

陳家姆媽最喜歡她這樣溫順有禮的模樣,比起那些麵黃肌瘦畏畏縮縮、頭上插著草標的難民,這個叫小環的姑娘不僅白白淨淨的,牙齒、指甲也都保護得很好,而且說話做事都很伶俐,從沒打碎過盤子器皿,就連吃飯時也不像其他女傭一樣,會蜂擁著去搶過糧食往嘴裡塞,吃不下了還往懷裡藏。

經過一段時間的暗中考察,陳家姆媽覺得小環是這些小丫頭之中,最有希望成為“女仆長”的。

“你來宅子也有一些時日了,感覺如何?”她示意小環跟她來到角落,似乎是有些不同於往常的吩咐。

小環道,“姆媽待我很好,其他人也很和善。”

“有一件事,我還是得告訴你。”陳家姆媽猶豫了片刻,說道,“你要投奔的那個親戚,我打聽過了,人已經不在了。”

她這一猶豫,小環立刻明白了這其中的含義,心中一沉,“怎麼會的……”

“說來也是挺倒黴的,你那個親戚不是在傅家做事嗎?外頭打仗的時候都好端端的,沒挨上炮子兒,誰知道仗一打完,整個彆墅不知怎麼就炸得一塌糊塗了,聽說沒人活下來。”陳家姆媽見慣了這些生離死彆的事兒,倒也沒有太多唏噓之色。

小環臉色瞬間變得一片蒼白,她下意識地揪著衣擺,反複地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陳家姆媽同情地道,“彆想太多了,這死啊活啊的都是命,那天南火車站被炸得稀巴爛,死了這麼多人,怎麼偏偏你活下來了呢?所以啊,想太多也沒用,好好過日子就是了。”

小環斂下心中的驚駭與茫然,對著陳家姆媽勉強一笑,“姆媽說得對,這年頭,還指望什麼呢,隻是我家表姐自幼命大,算命先生說她命帶福星,搞不好能活下來呢,我沒事兒在去外頭轉轉打聽打聽。”

“嗯,也好,說不定命大呢。”陳家姆媽的語氣很敷衍,她對這種事

已經見怪不怪了,沒了音訊通常就代表再也不會有音訊了,這年頭失業的失業,失蹤的失蹤,身邊不認識幾個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才算咄咄怪事,也隻有親屬心懷僥幸不願接受。

“對了,小環還沒謝謝姆媽呢。”小環吸了吸鼻子,清秀的臉上露出感恩的神色,“若不是當時姆媽把我從人牙子手上買下來,把我帶進了租界,小環還不知道要受多少苦……姆”

當時,小丫鬟一路南下,經曆南火車站被炸,整個上海繼而亂

成一團,她孤身一人流落街頭,想進租界卻被冰冷冷的鐵柵欄所阻攔,最後被人販子盯上,在小黑屋裡才啃了幾天發黴的乾糧,便被來挑選丫鬟的陳家姆媽一眼看中,幸運地帶進了租界中的一處宅邸中做工。

事實上,因為想要賣身為奴的人太多,人變得不是很值錢,對於無家可歸的人而言,能成為大戶人家的奴婢傭人是要燒高香的天大好事,哪怕主家嚴苛打罵,縮衣節食,但隻要不要太過酷烈,人為了吃上飯總是可以忍受的。

小環按捺住迫不及待想要尋找小姐的心情,不動聲色地待在這棟宅邸裡等待時機,要說她比起那些頂時髦的洋派青年自然是不如的,但比起那些自幼務農,或是女工出身的貧賤丫頭來說,又要好上不是一點半點,沒幾天的功夫,就很自然地得到了陳家姆媽的賞識。

於是,她便順水推舟地為陳家姆媽端茶送水,或是做些捏肩捶腿的體己活兒,這種本事是大宅院裡長大的丫鬟無師自通的,時機成熟之後,她便向陳家姆媽透露自己來上海是為了投奔親戚,她的一位表姐在傅家公館做工,也姓“於”,希望陳家姆媽能幫忙打聽一二。

小環不知道小姐究竟在何處,但她想小姐一人無依無靠,打起仗來應是會去傅家躲避一二才是,就算不在,傅家也是最有可能有她消息的地方,隻要辦下那張可以出門的證之後,她也可以親自過去打聽。

可是她此時得到的消息,竟是傅家遭遇轟炸,無一生還。

她並不相信傅家的人會都死在轟炸中,可是顯然陳家姆媽知道的隻有這些了,她此時要做的,就是爭取陳家姆媽更多的信任,擁有更多的自由出入的權利,這樣才能儘快地找到小姐。

那邊,陳家姆媽聽她說得感激涕零,不疑有他,麵上露出了和藹的微笑,“就知道你是個懂事的,也不知是誰家將你教得這麼好,在舊朝,做個大少爺的通房丫頭也做得了。”

“姆媽,你取笑我……”小環裝作麵色一紅,在直隸老宅的無聊婢女中,這種程度的笑話甚至算不得諧謔打趣,若是遇到試圖占口頭便宜的外男,通常還能用更老辣刻薄的言辭將其羞得掩麵而走,但她想給陳家姆媽留下一個比較單純好拿捏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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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姆媽道,“怎麼,擔心姆媽送你去先生房裡?嗬嗬,放心吧,先生是正人君子,你也看出來了,先生是受過文明教育的,從沒有對下人動手動腳。”

小環懵懂地道,“小環隻是遠遠地見過先生,看起來是一位好人

呢。”她心中暗自警惕,看起來越好相處的主子,殘暴起來便越不是人,大戶人家的陰私事哪是表麵上那麼簡單。

“是啊,先生脾氣好,但最不喜歡咱們國人肮臟邋遢,不守規矩,這些女傭裡頭,就屬你最機靈。”陳家姆媽深深地望著她,“現在姆媽交給你一件差事,先生在書房中會客,你每一小時奉一次茶,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你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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