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願望(1 / 2)

我的天鵝 小紅杏 9934 字 3個月前

2013年,秋。

餘葵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見被火車追趕,沿著鐵道枕木奪命狂奔,忽然一腳踩空從高處下墜。

聽外婆說,夢見踩空是身體在長個兒,正傻樂,下一秒,小腿抽筋了,尖銳的火車鳴笛把人拽回現實。

從撲麵的熱浪中醒來,沙丁魚罐頭般的綠皮車廂悶得不透一絲風,空氣渾濁,汗意黏稠。

火車即將靠站,狹長的空間內嘈雜聲漸漲,氣氛躁動。列車員在走道間往返,扯著嗓子喊:“旅客朋友們,本次列車即將到達終點站成都北站,麻煩各位收拾好行李物品……”

她咬牙抻直小腿,摘下耳機,低頭看表,慢車晚點了近五個鐘頭。

幸好,還來得及。

鐵軌重重的刹車聲中,一天一夜的車程結束,餘葵順著客流被擠下站台。

9月1號是開學的日子,但她揣著學費加存錢罐裡的積蓄來成都,不是為了上學,而是為見她三年未謀麵的老父親。

上回見麵,她才初二。

餘母吝嗇地給了父女倆十分鐘會麵,僅在機場匆匆一瞥,程建國就再次被派往東南亞援建水利工程。座機跨國漫遊很貴,多年來,兩人所有的交流,僅限於周末從外公那借到手機的一小會兒。

餘葵想爸爸,尤其在一禮拜前,床底藏的漫畫被發現,所有人冤枉她偷了繼父皮夾裡的五百塊錢之後,就更想了。

乘出租抵達雙流機場時候,她手都在抖,不知道是低血糖餓的,還是緊張的。

借了司機手機,刪刪減減,艱難編輯出一條短信:“爸爸,我是餘葵,我來雙流機場接你了。”

這趟旅程是她迄今十六歲人生中最大膽的豪賭,如果運氣不好…餘葵甩頭,不願多想,點擊發送消息。

蹲了一下午。

傍晚時分,大屏上刷出航班落地信息。

人群熙攘,餘葵生怕認不出她爸,聰明地雇了個接機服務。

壯漢禮賓員把兩百塊揣兜裡,強勢擠進接機口前排,渾圓的膀子高舉簡陋接機牌足比周邊高半個身位,牌上是她歪歪扭扭手寫的一行——

“熱烈歡迎程建國歸國!”

“老程,你瞧那塊舉最高的登機牌,跟你重名誒!”

程建國才出通道,便聽同事手肘拐他調侃,他沒接茬,盯著開機後收到的陌生短信皺眉。

再走近一些,那同事大驚。

“靠,底下還真貼著你年輕時候的照片!怎麼回事,咱們單位有接機服務?”

電光火石的瞬間,程建國腦子一激靈。

掐了電話快步上前,“師傅,是誰雇你來接我的機?”

壯漢狐疑打量:“這你照片?”

“當然!”

壯漢有點不信,跟隔壁嘀咕,“那個妹兒不是講她老漢兒是個美男子哦……”

東南亞的陽光太毒,人隻是曬黑了。但此刻他顧不上解釋,“誰雇你接的機,是個小姑娘嗎?”

這回,禮賓員遲疑兩秒,總算回頭呼叫:“幺妹兒,來認下你爹。”

程建國完全怔住了,驚恐順著他喊話的方向移動視線。

烏泱泱的人群外頭,女孩抱著書包坐在牆根角的盆栽邊上,身形纖細,胳膊伶仃,麵容是大病初愈的蒼白,她左手捏著紙擦汗,右手用本子扇風,精致的眉眼半垂,一副病懨懨、生無可戀快要不久於人世的模樣,細若遊絲的氣息,像極了上岸後脫水的魚。

四目相對。

“……餘葵?”

餘葵扇風的手定住了,嘩地起身,書包滾掉地上,呆呆看男人丟開行李,繞過護欄朝她跑來。

見到父親之前,餘葵其實還有點兒未知的恐慌和害怕。怕他像其他大人那樣,不分青紅皂白隻想讓她聽話,但當“爸爸”這個詞,不再是手機上的來電顯示,而是真切地、生動地站在眼前,她腦子隻剩一片空白,喉嚨發緊。

聲帶動了動,半晌隻乾巴巴擠出一聲:“爸爸,你好黑呀。”

千言萬語都在聽見女兒的聲音時,咯噔順著嗓子咽下肚。

程建國問:“等多久了?”

“發短信時候到的。”

那就是很久了。他略顯生硬笨拙地站在原地:“長得真快啊,我的女兒。”

想摸摸她的頭,卻又因為動作過於生疏而半道縮回了手。

餘葵主動把腦袋送到他掌心底下。

“爸爸手臟,剛搬過行李。”

餘葵失落點頭。

“你一個人怎麼來的?”

這題餘葵會,來的路上她就組織好語言了。

剪掉來龍去脈,她麻溜敘述了自己怎麼從外公電話裡偷聽到他今天回成都述職,開學當天改道火車站,買票來成都的全過程。

程建國做夢也沒料,自己多病細弱的女兒有那麼大膽子,奈何人已經在跟前,心驚膽顫到最後,他也隻得暫時收起憂慮,像所有父親那樣關心孩子餓不餓。

餘葵當然餓了,她暈火車,早上到現在隻咽了一個蘋果。

程建國心疼又難受,拎起女兒書包,“走,爸爸帶你去吃飯。”

孩子前腳邁出去,他跟在後頭彎腰撿起她剛剛當扇子和坐墊的兩本練習冊。

丟三落四的傻孩子。

老父親滿腔愛意第一次給孩子整理書包,感慨她不知學習得多努力,包才能沉成這樣。拉鏈一開,隻見一遝整齊的《知音漫客》,一堆蘋果,兩本孤零零的暑假作業格外多餘。

*

當晚,建院在旗下酒店為一行歸國工程師安排接待。

餘葵跟著蹭吃蹭喝。

來時為掩人耳目,她是穿著校服出門的,一路再熱都沒敢脫校服,就怕人看見襯衫上繡的校名猜出她逃學,火車上幾度被悶到中暑。

吃飽洗了澡,大人領她在商場買了幾套換洗衣物,穿上新買的荷葉邊白裙,渾身熱出的紅疹才算有了消退的跡象。帆布鞋在火車站被人踩得全是大腳印子,也換了新的,舊的就直接扔掉。

見她盯著垃圾桶,程建國安慰:“彆怕,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餘葵點頭。

她才不心疼,那雙鞋本來是她媽買給繼女譚雅勻的,譚雅勻嫌土,才被拿來給她。

剛洗乾淨的發尾在夜風中飛揚,隨手順到耳後,偏頭便見街邊的櫥窗映出少女的身形。

純白裙擺服帖地垂到膝蓋,短白襪包裹著細瘦的小腿,在五光十色的夜幕裡,精致到有些陌生,觸感柔軟得像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