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番外 李玠篇 一(1 / 2)

有些事,李玠也是稍大些後聽旁人說起的。

他出生那一日,南方連降十一日的大雨終是停歇,洪澇退散,而北方亦陰沉半月之久,難得一回見上暖陽,天際瑞氣祥雲,是為祥兆。

眾人都說,他身為皇帝的幺子,又是受儘福澤之人,極得偏愛,可他們不知,正是這偏愛將他這一生都推入了無底的深淵之中。

他從未見過他母親,廖叔與他說,他母親懷著他時便已是要了半條命,可她割舍不下,終究是拿自己的命換了他的命。

他從不過生辰,因為他在什麼也不懂、什麼也做不了的時候就已背負上了一條人命,不是他所願,可他得承受一生,卻無法償還。

自他記事起,他似乎就已學會了審時度勢,活得小心翼翼。

他最為敬重的便是他二哥,彼時他已是太子,二哥總是會來宮中看他,給他帶宮外那些個討巧的玩意兒,眾人都道太子極其寵愛這個弟弟,將他捧在手心。

可隻有他自己知曉,在無人之地,他這個好哥哥看向他的目光總是淬著陰狠與不甘,二哥以為他年紀小,不懂,可他到底還是隱隱明白了些什麼。

二哥似乎有些恨他,恨他奪去了父皇的寵愛,恨他能有眾人的交口稱讚。即便他如此年幼,於他來說根本不起威脅,可他依舊恨他,這種恨,即便他掏心掏肺也是消散不去。

他總覺得可以等自己再大一些,或許二哥能看在他懂事乖順的份上,待他能多一份真心,可而後才明白,他終究還是奢望了。

他父皇仙逝之時,藏在深處的一切仇恨便都浮出了水麵,他還來不及說一句什麼,二哥繼位後便不顧眾人的反對將他遣去了封地西臨。

西臨是個苦寒之地,與他這個命運淒苦之人倒也是相配,他去西臨後,廖叔也跟著他走了,廖叔是父皇身旁最得信賴的太醫,臨終前父皇將自己托付給了他。

原本他以為去了西臨,二哥對他的恨意便會淡去,可殊不知這才是一切噩夢的開始。

二哥已坐擁天下,可自己還是他紮在心頭想拔去的那根刺。派來暗殺他的人一波接著一波,起初他還是東躲西藏,可後來他也無所謂了,左右都會找到他,那他也就不白費氣力了。

即便夜裡有人守在屋外,他也睡得極不踏實,但凡一點輕微的異動,他都會驚醒,若他不醒來,等著他的或許就是冰冷的刀劍,而後就真的再也醒不過來了。

在他這個年紀彆家的孩子都在爹娘的懷裡哭鬨撒歡時,他已經過上了刀尖舔血的日子。

在他五歲那年拿起刀劍捅進刺客胸膛之時,他知道,他這一輩子也隻能是這樣了……沒有人教他該怎麼活下去,可每一個人又都在逼著他活下去。

廖叔與他說,這是他的必經之路,那時的他似懂非懂,而之後的歲月中他亦在想,他究竟為何活著?

或許,他活著,隻是為了不被殺死。

也正是這一年,他的人生似乎有了轉機,廖叔帶他去了一個地方,蓉城。

第一回見宣平侯時,他滿是戒備,於他來說,當下除了廖叔,他誰也不信任。

在他看來,能將淒清貧瘠的蓉城治理的井井有條,讓百姓富足安康的人怎可能是什麼等閒之輩,手中不沾染些血,哪裡做得到。

可他錯了,眼前的人白衣訣訣,眉眼山河秀麗,望眼而來,所到之處皆沐春風,初見他時,那人招了招手,溫和地喚了他一聲,“阿玠,你來了。”

不是喚他“獻王”,而是“阿玠”,眼前的男子真真將他當做了一個孩子。他應當是除了父皇、廖叔外,唯一會善待他的人了吧。

似乎也沒什麼要緊事,宣平侯隻是將他接來住幾日,這是他第一次來南方,時至許多年後,他或許都不會記得南方的冬日有多冷,亦會忘了在蓉城的所見之景,可他依舊會記得有那麼一人,被宣平侯捧在手心。

他住在宣平侯府的這幾日常常聽府內府外的人提及,說宣平侯是個女兒奴,他原本以為是眾人誇大其詞,可在親眼所見後這才覺得眾人的隻言片語還不及萬分之一。

她叫薛蘅。

蘅,乃杜衡之意,聽聞侯夫人在生她時險些難產,而後宣平侯命人在屋裡擺滿了杜衡這才讓侯夫人緩過氣撿回了一條命,故而侯爺給這來之不易的女兒取名“蘅”字,他念其夫人鬼門關外走了一遭,心疼的不行,便下了決心不再要孩子,薛蘅便成了薛家嫡係一脈唯一的子嗣。

小丫頭被養得極好,白白嫩嫩的,明眸燦若星辰,極其惹人眼。

宣平侯忙完公務總是抱著她不離手,帶她去街上看花燈,回來時總是滿手的小零嘴。他第一次羨慕起一個人來,羨慕她有疼愛她的爹娘,羨慕她可以活得乾乾淨淨,不被世事牽絆。

不過,她或許是被宣平侯這般疼愛,倒是養起了些許小性子,本是牙牙學語的年歲,可在他麵前,她從不開口,見著他時還要揮著拳頭作勢要來打他。

許是她年紀這般小也知道,他一外人來此,宣平侯與侯夫人給了他不少關懷,小丫頭覺得那些本該是她的疼愛被分走了,有些不樂意。

宣平侯總是抱著她來陪他,哄著她道:“阿蘅,這是你的阿玠哥哥,喊哥哥。”

小丫頭傲得很,瞥過臉去,一聲也不吭。

宣平侯有些無奈,“這丫頭被我養嬌氣了,阿玠你莫要放在心上,她隻是見了生人會如此,待熟悉後,她怕是巴不得跟在你身後跑。”

他也隻是笑笑,並未放在心上。也不過是短暫相逢,想來日後都不會再見了。

“阿玠,薛叔這輩子也隻有阿蘅這一個孩子了,自然是要將最好的留於她,可薛叔亦會有些擔憂,如今將她養成這性子,若日後薛叔不在了後,誰能照顧好她……”

那時的他不明白,這般好的宣平侯為何會不在。

宣平侯拉著他的手,“阿玠,若日後遇見我們家阿蘅了,你多多照顧她,可好?”

他沒有應下,他手上沾染鮮血,肮臟不堪,何必汙濁了另一個乾淨的人,他身旁處處危險,他連自己苟活都異常艱難,更何況說照顧另一人。

可在看到宣平侯那滿是期盼的目光,他還是點了點頭。

再後來,他才明白,宣平侯那一番話並非臨時起意,而是他的未雨綢繆。在他將薛蘅托付給他時,他就已做好將薛家置身險境的準備。

那是他從蓉城回來後的第四個月。

深夜半夢半醒間,廖叔將他喚醒了,告訴了一件事,薛家被滅門。

亦是那一夜,他知曉了許多不為人知的事,宣平侯手中有先皇留下的密詔,待他舞勺之年時,再將密詔公之於眾。

而他去蓉城的那些時日,西臨動蕩,皇帝派了大隊人馬來殺他,而宣平侯將他接走是避難,亦是告訴京城那位,他會護著他。

可因有人泄露密詔之事,給薛家招來了禍端,他們終究是沒能等來那一日。

他眼睛微紅,抬起頭以稚嫩之聲詢問,“廖叔,那……薛妹妹呢?”

廖叔也是眼底一暗,揉了揉他,“皇上屠了薛家滿門,並未留一活口。”

那一晚雨下得極大,他亦整晚沒再睡下。

從前,他看著活人死在麵前不會吭一聲,即便被刀劍所傷也不會喊一聲疼,可那時,他哭了一宿。

這世道似乎有些不公,都說好人一生平安,可實則都是好人不長命。

他還記得,薛叔懇求他照顧好薛蘅,那時的他可是已經預料到了會有這麼一天?

而他食言了。

宣平侯的死去,薛家的滅門似乎並未平息京城那位的怒意,倒是愈發變本加厲。

他從未想過要那個皇位,可總有人逼著他,是不是他爭奪了,那位才真的甘心!

他亦不想讓那麼多人為了他白白死去。

沒有人知道那些年他是怎麼活下來的,刀起刀落間,他成了殺戮心極重之人。

可即便如此,他依舊喜愛穿一身白衣,隻是那時他會在片刻放下仇恨,想起那個溫文爾雅的男子,而後默默告訴自己,莫要走了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