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 59 章(1 / 2)

皇貴妃 卿隱 11356 字 3個月前

昭獄昏暗冗長的通道裡,血腥彌漫,壁燈照出慘白的光亮。

兩側柵欄陰影打落在帝服上,隨著人影移動而明暗不定。

帝服一角消失在通道儘頭的那間刑房。劉章關了刑房大門。

刑架上的宮人聞聲緩慢抬了臉,湛朗雙眸看向來人。入宮這些年,這是他頭一回對麵來人時,沒有俛首躬身,沒有卑躬屈膝,不是以一副奴才相而是以一個男人模樣,端直了清臒身軀麵向對方。

朱靖沉步至刑架前,背光的他麵容晦暗鐵青。

“你當真是該死啊。”

一個不起眼的閹人,他抬腳就能輕易踩死的卑賤人,卻差點鬨出震天駭地的動靜。那閹人怎麼敢呢,敢存這樣目的進宮,敢觸這等滔天禍事!

“罪人徐世衡不敢苟活,已做好了粉身碎骨的準備。”

麵對九五之尊,對方卻不再以奴才相稱,清雅聲音平淡自若。

“但望聖上明察,昔日文元輔隻秘密托付我一人,文家其他人並不知情。若聖上不信,大可派人去查。”

朱靖掌骨用力捏著那方錦匣,寒眸幽火叢生。

這話他是信的,畢竟文元輔若當真透漏了一絲半毫給文家二子,文雲庭且不說,那文雲堂當年絕對會毫無顧忌的將此事爆出來。至於那文雲庭……這些年錦衣衛盯其盯的緊,若對方當真知曉些什麼,那絕不會半點馬腳不露。由此可見,文元輔當年當真是對二子半點口風未露。

可是……朱靖猛地寒光射向對方。

文元輔竟將這般天大的事,告知了此人!

這得多信任,這得多倚重,比對文家二子還要看好。

無疑,在文元輔榜下捉婿前,此人已是對方準定的東床快婿。

他腹中如火灼燒,卻忍不住再一次的從頭到腳打量對方,這是自那事之後的第二次。上一回他審視中且帶著分俯視奴才的鄙薄,而這一回他卻是以一個男人的角度,去打量另外一個男人。

明明還是同一個人,可氣質卻與從前那在禦前俛首卑恭的閹人截然不同。大抵是沒了顧慮不再掩飾,此刻的他清朗俊逸麵容儘是風輕雲淡,身姿清矍挺拔,饒被縛刑架卻不改朗月清風之姿,如林間竹雪中鬆,瞻彼淇奧,綠竹猗猗。

無論姿容、氣質、學識、能力、心性,此人不比朝中文臣差。

這般個人物,竟會甘心入宮。

“知那文元輔送你走的是條什麼路?昔日你當真甘心趟這死局?”

“如何不知,為何不甘。”

溫雅的聲音沒有半分遲疑。

堂堂正正說出這話後,徐世衡麵上浮現抹釋然的淡笑。

為她,他從來都心甘情願。

其實文元輔是給過他選擇的,若是不願選這條路,那文家可送他平步入青雲,權當全了她昔日的那份情。可他還是毅然決然接手了這個滔天秘密。

“我這一輩子不愧天,不愧地,不愧江山社稷,不愧祖宗宗族,唯愧我那茵姐兒,是我這當爹的沒護好她。”他至今都猶記當日文元輔那蒼老含淚的模樣,在將錦匣交遞他手裡時,顫聲道:“今日過後,我愧對的,又多了你一人。”

“我甘願。”

當日他撫著錦匣道。明知這是條死路,會讓他萬劫不複,可是他依舊甘願。因為這是他唯一能幫她做的。

此後他帶著秘密淨身進了宮,牢記著文元輔臨終前的最後囑托——文家其他人一概不必管,他攥的隻是茵姐兒救命良藥,隻為她。

文元輔隻想著用此秘密在關鍵時候保她一命,不知的卻是,懷著此秘密入宮的他,內心醞釀著怎樣翻天覆地的計劃。

他想救她出苦海。

他要一步步往上爬,靠近權利中心,去觸摸深宮裡最深的秘密。

這些年,他不著痕跡探查老宮人,尋找細枝末節,竭儘各種機會,翻閱先皇起居注、慈聖太後起居注。唯恐暴露,他不敢做太大動作,隻能一點點,一滴滴,勾勒其中線索,將可疑處暗自記錄下來。之後再借出宮之機,將腦中所記內容寫下藏好。

他想要收集所有確鑿證據,而後利劍直指座上帝王。

起先,他確是這般想的,也堅定不移的這般做的。

可後來,他漸漸的發現,他錯了,他入宮的第一步就走錯了。

想起宮裡這些年她每回看他的眼神,徐世衡就心抽疼的厲害。

這是他的錯其一。他給她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極大痛苦。

徐世衡就看向麵前眸色深寒的男人。低估對方的能力,就是他的錯其二了。

待在禦前愈久,他就愈發現這個帝王的深不可測。短短幾年,對方就一手壓製了朝堂亂局,對外開疆拓土收複失地,對內手腕強硬平衡文武勢力,將皇權威望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至今,他已清楚明白,顛覆對方皇位已經是不可能的事。

即便他如今手上有物證人證,隻怕也依舊沒有勝算。他猜測了那般的結果,屆時必然是滿城風雨,卻也頂多會給在座當今造成困擾,其血統問題隻怕要落於史冊遭後世人幾經猜測詬病。若想憑此改換日月,他當真不抱有哪怕一成的希望。

真到那日,隻怕那大權在握的帝王,會行那雷霆鐵血手腕,殺的滿朝腥風血雨,血流成河,直至無人再敢質疑。文臣死光又如何,那位身後還有諸多支持捍衛他的武將。

就算皇朝動蕩,可他的皇位依舊穩當。

朝臣受死,百姓遭殃,用那麼多無辜人的血去賭一個不足一成的可能,他豈能去做?更何況,屆時隻怕文、鄭兩家亦逃不開被血洗的命,那他豈不是害苦了她。

於公於私,他不能去賭,不能去做。

朱靖沒再開口問,一直待對方收了恍惚思緒開了口。

“那日文元輔派了人來……”

朱靖閉了眼,強抑著怒意與殺機凝神靜聽。

徐世衡緩緩開口,沒有絲毫掩瞞,因為他知麵前帝王的深不可測,對人對事洞幽察微,在其麵前遮掩隻會適得其反。想要洗脫其他人的嫌疑,他就唯有事無巨細的坦誠道明。

朱靖五臟沸騰翻絞,聽到永興五年,身懷六甲的安國夫人陪宮裡那會還是德妃的慈聖太後待產時,不慎跌了一跤滑了胎,出宮不久後就重病不愈,不由就捏緊了指骨。

“……文元輔當年也是無意得知秘聞,慈聖太後臨產前那會,其實已經停了胎。不過得知那會,聖上已登基數年,朝堂漸漸穩固,文元輔不想引發朝局動蕩,同時亦是顧及……多年師生情分,當然亦有他不堪忍受平王的愚鈍,這方將此事按下。”

徐世衡又接著將文元輔的猜測與他後續查到的相關證據,一一列明。種種跡象幾乎可以確切指明,如今那金鑾殿上的大梁之主,並非皇室血脈,而是慈聖太後的胞妹之子。

朱靖繃齒低沉一笑,這一刻當真覺得荒誕、可笑、又可恨可恥。

“你找到了昔年那穩婆之子?”

“……是。”

朱靖沒再問,他知對方會說的。

“去歲派人給兩宮太後通風報信的人,可是你?”

“是。”

朱靖頷首,是個人物,連他當時都誤以為是文雲庭的手筆。想來那會是多半已經存了幾分心思了,不過後來大概是發現他這病中老虎對京中的掌控猶在,這方沒敢輕舉妄動。

事實也卻如他所想。當時徐世衡剛試探動作時,就駭然發現,那病重帝王對京師的一切仍握手裡,隻是不動而已,若當真有人威脅到他,那雷霆手段隻怕會迅疾殺去。遂不敢輕舉妄動,想著再等其病重些時日再說,誰成想對方竟能逢凶化吉。

或許當真是,時也命也。

“何不繼續守這秘密。”朱靖滿腹火燒恨不能抄起長鞭將其抽爛,在他最快意的時候,對方卻給他如此重擊,“十年、二十年,指不定能瞞一輩子。”

徐世衡緘默,而後道:“如今,剛剛好。”

做過的事情終究會有痕跡,與其到時候被人查出而處於被動,再或事態擴大一發不可收拾,倒還不如選個合適時機自爆出來,掌控主動權,將事態控製在一定範圍之內。

語罷,他轉了眸,看向刑房門口處的劉章。

劉章視線掃來,冰冷的,殺機凜凜。

“本來不想牽連旁人,是打算著直接將證物交給聖上的。之所以改了主意……”徐世衡風輕雲淡道,“就權當是我這無能閹人的報複吧。”

劉章猛然按住挎刀。

徐世衡沒再看他,再次麵向那寒麵的帝王。

朱靖似也預感到對方接下來要說什麼,瘮黑的眸迸出寒色,不過依舊在無聲等他開口。

“我會如實交代剩餘物證以及那人證所在之處,甚至也會毫無保留的交代其他的那些後手。隻願能求得聖上一諾。”

徐世衡說道。忽略對那無辜人證的歉意,他要在奔下一世前,替她做最後一件事。至於那些無辜性命的愧欠,隻有待來世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