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 26 章(1 / 2)

慕容澹的手一鬆,竹簡掉在地上,線散了,他不自覺眨了眨眼睛,喉結上下滾動一番。

才聲音沙啞的問,“誰?你再說一遍。”

窗外的雨依舊下的綿密,像是酥油,不疾不徐地敲打的房簷地磚,發出極小的聲響。

咚咚咚。

又十分纏綿歡快。

傳在慕容澹耳朵裡,這樣的聲音都無異於平地驚雷陣陣,一聲接著一聲,鼓噪的他渾身血管筋肉都要炸裂。

姚生哭著,呼吸都急促起來,深吸一口氣,大聲道,“虞姑娘,虞姑娘死了!殿下!”

他是殿下的死士,以慕容澹的悲喜為悲喜,以慕容澹的喜惡為喜惡,一定程度上,他能精準感知慕容澹的情緒。

如果他對虞年年的憐惜有三分,那慕容澹逃避且不敢宣之於口的情愫,以及虞年年的對慕容澹的掏心掏肺,便將這份憐惜和單純的喜歡,演變成了□□分。

慕容澹不管虞年年,他卻下意識打探著消息,關注著。因為他知道有一天,殿下總會問起來的。

慕容澹愣了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問,“什麼?”

姚生不厭其煩,望著他,“殿下,虞姑娘,虞姑娘沒了……”

慕容澹彎腰,要去撿那卷散落的竹簡,卻怎麼撿,都撿不起來。好像他的眼睛瞎了,手也不聽使喚了。胸口處有東西翻湧,卻被什麼堵著,上不來也下不去。

姚生跪下,將竹簡撿起來,捧給慕容澹。

“哦。”慕容澹眼眶紅的幾乎能滴血,自覺語氣平淡,在姚生聽來,卻依舊語不成聲,“怎麼死的?”

提起這個,姚生忍不住長歎一口氣,連呼吸都帶著顫抖的音腔。

“三十的前幾天,去了亂葬崗,背了具麵目全非的屍體回來,聽說那時人就不行了,好不容易吊口氣回來,不知發什麼瘋,徒手在院子裡挖了個坑,將那屍體葬了。

她身上尚帶著鞭傷,寒冬臘月裡折騰一遭,沒撐幾日,人便沒了。草席一裹,扔去亂葬崗了……”

說著說著,咬著下唇,恨不得咬掉嘴上一塊兒肉下來。

“有人說,您被打死扔去亂葬崗了,所以她才去的,聽說又拿全部積蓄換了副驗……”

“哪天沒的

?”慕容澹想把竹簡用繩子穿起來,卻發現手抖得厲害,骨節分明的手爆出青筋,如一條條小蟲蜿蜒附著。

麻繩握不住,穿也穿不進去,竹簡稀裡嘩啦又掉了一地。

“三十那天夜裡。照看她的人出去吃了碗水引,一回來人都涼了……”

慕容澹眨眨眼睛,僵硬點頭,一副恍然,隻是靈魂像被什麼抽走了一樣,“大年三十啊,好像是她生辰,你不說孤都忘了,她該十五歲了。”

他頓了頓,轉而自嘲,“也是,孤記這個做什麼?”

指了指地上散著的竹簡,“你撿起來。”

姚生又將散著的竹簡,一條一條撿起來,放在慕容澹懷裡,他身體卻一抖,那些竹簡又劈裡啪啦掉了下去。

今日這些東西大概是看不完了。

“殿下,您若是難過,便哭出來吧……”姚生紅著眼睛,語氣顫抖道,又彎腰將竹簡撿起,奉在頭上。

殿下怎麼會不難過呢?

慕容澹罵叱罵,牙齒碰撞,打著顫,“孤怎麼會哭?蠢貨!”

他嘴角蜿蜒出一道血色,姚生呆呆地看他,手中的竹簡滑落,“殿……殿下……”

慕容澹順著他的視線,手指顫抖的刮了一下嘴角,上麵沾著粘稠的鮮血,他嘴唇抖了抖,“沒事,咬著舌頭了。”

一張臉不知哭還是笑,充滿了複雜矛盾,又將唇角的血漬儘數擦掉,“挺好,她死了挺好的,省了麻煩。”

“殿下!”姚生目眥欲裂。

隻見慕容澹扶著胸口,眼眶通紅,嘔出大口大口鮮血,濺在地上,還有散落的竹簡上。

鮮紅的一大灘,像是要將心肺裡的血液都嘔乾淨,又像是將心裡的懊悔一通發泄。

春風雜著細雨一吹,滿屋甜腥。

“殿下,殿下!”姚生焦急的喚他,欲要請醫師來,慕容澹按下他的胳膊,“無礙,小毛病。”

“許是近日天氣回暖,躁得慌。”慕容澹伸手,顫顫巍巍摸了一把嘴角的血,雪白尖削的下巴都染上了紅色,“孤想吃冰,冰窖裡應該還有,你晚上取來。”

“你出去吧,讓孤歇一會兒。”

姚生一步三回頭,生怕慕容澹出什麼事,卻見他安詳地躺在榻上,雙手疊在腹部,便擦了擦眼淚,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又脫了腳下的木屐,怕惹出聲響,擾了他歇息。

慕容澹仰躺在榻上,四周都縈繞著血腥氣。

他沒法思考,卻也知道自己的心臟像被利刃一刀一刀切割一樣,疼的剜心蝕骨。

張了張嘴,換個呼吸的法子,卻覺得肺都疼了,恨不得死個痛快才好。

他控製自己不去想,卻又忍不住想起。

第一次,虞年年給他插了花,高興地給他看,他抬手打碎了。

第二次,虞年年的兩扇門都被他敲碎了。

第三次,虞年年沒吃飯,給他兩個梨,他一個都沒給她留……

第四次,他將虞年年舍不得吃,煮好的肉喂了狗;還有飴糖,丟了打鳥。

還有無數次,他對她惡言相向……

現在虞年年死了,世上沒有虞年年了。再也沒有自己挨餓也要給他吃飽飯的虞年年了,也沒有願意用性命相護的虞年年了……

“燕燕,你看,我保護你了。”虞年年放下架在自己頸上的刀,哭著笑著。

“新年安康。”她對自己說的,這是最後一句話。

他的的確確安康著,她連個新年都沒熬過。

虞年年是間接為他而死的,他害死了虞年年。為了給他新歲禮物,為了保護一個莫須有的存在,不是,是為了保護一個畜生。

慕容澹蜷縮在床上,呼吸困難,宛如一條溺水的魚,手指抓著床單,攥出了血,另一隻手捂著胸口,發狠捶著,好像這樣肉、體疼了,就能緩解心上的疼痛。

“哈……她死了不是更好嗎?”他自言自語道,許是剛嘔出血的緣故,聲音極為沙啞,這樣勸說自己。

她死了便沒有人能影響自己的情緒了,也沒有人會知道,他喜歡過這樣一個身份低賤的女子,時間會抹平一切。

他生來尊貴,淩駕萬人之上,人命於他如螻蟻,隻要他想,有千千萬的人,為他赴湯蹈火死不旋踵。

虞年年這樣的人,晉陽多了去了,哪個世家都要養上幾十個像她這樣的女孩兒,他在乎虞年年點兒什麼?

漂亮嗎?是漂亮,可他見過美貌的人不計其數。

“唔……”他一偏身子,又嘔大片鮮血,濺在他墨色的衣袍上,濕濡一片。血紅的雙眼,不知是心裡難過還是身體難過,眼淚

滑落下來,滴在血上,稀釋了紅色。

房裡的血腥味更重了,他想睡一覺,沒有什麼問題,醒來是不能解決的。

姚生請來太醫署的醫丞,守在外麵。

太醫丞聽見裡麵的聲音,又聞見了血腥飄散,忍不住皺眉,問,“怎麼了殿下這是?”

風一吹,姚生眼睛乾澀的疼,連濕濡的空氣都沒法緩解,他沉默一會兒,忽然搖頭,“殿下以為是在渡劫,實際上情劫難渡,他實在懲罰為難自己。”

太醫丞搖頭歎氣,“總嘔血傷根本,老臣怕殿下敗了身子。”他緩了緩,又說出一番似是感歎的話,“若說情劫,哪有渡得過去的呢?一切不過該順應本心,即便心中否定,口裡回絕,身體卻騙不了人。”

他剩下一句話沒說出口,實乃大不敬言語。

殿下如何位高權重,如何武藝高強,如何冷靜自持,不過還是個少年,年少慕艾,熾熱真誠。

慕容澹一閉上眼睛,便是方才在夢裡的那一幕,虞年年問他,“要不要一起洗衣服?”

漂亮的柳葉眼清明如水,臉頰還有梨渦,小虎牙也可愛。

可是這樣漂亮的人,現在沒了,變成一具枯骨,不知躺在哪個犄角旮旯裡,沒人抱她回家。

睡不著也睡不安穩,像是在地獄裡煎熬。

外麵的天色早就黑了,雨卻不見聽,甚至伴著雷聲,轟隆隆砸下來,照得四方一瞬光明。

姚生等了許久,不見動靜,帶著人默默進來點燈,手裡捧著一碗碎冰,用櫻桃枝和蔗霜和了,紅潤動人。

仙鶴踏雲的鎏金燭台一人高,紛紛安置在牆角,一簇一簇明亮的火花紛紛驅散一角灰暗。

慕容澹額頭上全是冷汗,陡然驚奇,外麵正劈下一道雷,讓不少人驚呼,多少年不曾見春日有這樣大的雷雨了。

“外麵還在下雨?”他嗓子還是啞的,甚至比方才啞的還厲害,像是用銅片刮過。

姚生過去跪下,“下著呢,要下大了。”將手裡的冰遞過去,“殿下,加了許多糖。”

慕容澹一聽糖,心又疼的厲害,哇的一聲吐出口血,和那些乾涸的混在一起。

他撐著身體,從榻上翻身下去,跌跌撞撞跑到櫃子前取出一個拳頭大的金絲楠木匣子,上麵刻著

合歡花,花瓣染成紅色,她喜歡的紅色。

吐了太多血,心傷至極,身體是軟的,站不穩,跌在地上。

裡麵放著碎玉,拚起來該是水滴形狀的,晶瑩透亮,是虞年年送給他的新年禮物,被他捏碎了扔在地上的那塊。

落在地上的時候,他說聲音真好聽。

慕容澹手顫抖著,將玉撿出來,一塊一塊拚在一起,可是拿起又掉下,拿起又掉下,始終拚湊不出原本的模樣。

他渾身都哆嗦起來,紅著眼眶,能滴血似的,眼淚一滴一滴飛快落下,唇瓣輕顫,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怎麼,怎麼……怎麼會這樣?”

他抱著玉在懷裡,弓著腰,頭磕在冰涼的地上,不知問自己還是問旁人,“怎麼會拚不回來?它為什麼會碎?為什麼?”

碎發粘在蒼白靡麗的臉頰上,衣衫拖出血痕,在地磚上蜿蜒成紅蛇。

許久,慕容澹身體才抖的不那樣厲害了,雙手用力握著那塊碎玉,生怕攥不住,又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