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第 105 章(1 / 2)

領導們的事兒往往說不準,說不定有更重要的事兒,就改了行程,今天不來平安莊大隊了。夏菊花沒有半點埋怨齊小叔的意思——人家能讓齊衛東特意來給她報信,已經夠替平安莊著想了。

夏菊花走到平安莊生產隊工地,拿了把鐵鍬跟著裝起土來。剛裝了一半,路上傳來了發動機的聲音,劉誌雙小聲叫了一聲“娘”。

夏菊花瞪了他一眼,繼續跟沒聽見一樣裝土。劉誌雙調整一下自己的表情,跟著裝車。所有人都在忙著,沒人在意路上駛來的兩台吉普車,已經在路邊停了下來。

“夏菊花,夏菊花同誌。”齊小叔下車後,找了一圈沒看出哪個是夏菊花,隻好放開嗓子親自喊人。

夏菊花這才直起腰來,分辨了一下喊自己的人,臉上露出驚喜的笑容,快步向他們走去。走到一半她想起了什麼,四下打量了一下,向背手站得不遠的李長順喊:“大隊長,齊副主任來咱們大隊視察了。”

本不想上前的李長順,不得不背著手跟夏菊花一起來到領導們麵前,嘴裡說著歡迎,接過縣主任主動伸出來的手。

夏菊花也熱切的看著領導們:“辛苦各位領導來我們平安莊大隊視察工作,領導們這麼關心我們平安莊大隊,我代表所有社員,歡迎領導們對我們的工作多批評指導。”

縣主任兩次見夏菊花,她都是一身分不出性彆的打扮,拚著命跟社員一起勞動,自然對她的印象好上加好,笑容跟長在臉上一樣下不去:“夏大隊長,你辛苦了,平安莊大隊的社員同誌們,都辛苦了!”

最後一句話縣主任是提高聲音說的,聽到的人不在少數,大家紛紛抬起頭,發現他們的大隊長背在身後的那隻手,正微微上下擺動,於是齊齊向看過來的領導們,露出靦腆的笑容:“不辛苦,不辛苦。”

“我們的農民,一如既往的樸實啊。”縣主任感歎後,問夏菊花:“你們這會戰搞了幾天了,總共有多少人參加會戰,成果怎麼樣,還有什麼困難沒有?”

這麼貼心的領導,當然應該了解真實的情況。夏菊花先是一臉自豪的說:“報告縣主任,我們平安莊大隊五個生產隊,每個生產隊抽調二百名社員,全大隊一共一千人參加修渠會戰。今天是會戰的第八天,三隊跟平安莊的水渠馬上可以打通,下一步就要修四隊和五隊之間的水渠。”

成果如此顯著,縣主任臉上的笑容更大了,連說了兩個好字,才平靜心情等著聽夏菊花接下來的彙報。

可惜接下來夏菊花的臉就有些為難,帶著想說又不知道從何說起的表情,看看社員們,看看縣主任。再看看社員,又看看跟在縣主任身後彆的領導。

“夏菊花同誌,你有啥情況隻管如實向縣主任反應。縣主任今天來,不光是要視察平安莊大隊修渠進展,也是來給平安莊大隊解決困難的。”齊小叔對夏菊花這個表情覺得眼熟,乾脆替她打個前站。

縣主任臉上的笑容淡了一些,不過還能維持。他點頭附合齊小叔有話:“是呀夏菊花同誌,你們平安莊大隊積極開展生產自救,縣裡的同誌對你們這種大無畏的精神,都很感動,都願意幫助你們解決一些力所能及的問題。”

看吧,領導說話才叫滴水不漏呢,人家要解決力所能及的問題,從一開始就想把夏菊花的嘴給堵住一半。

可惜縣主任跟夏菊花的交道打得有點兒少,不知道夏菊花想說的話,不是一般人能堵得住的。她整理一下思路,謹慎的開口了:“既然領導問了,那我就有啥說啥。我們大隊的社員同誌們,都想儘快把渠修通,好增加水澆地的麵積,爭取更大的豐收。”

所以我們平安莊大隊這水渠修的,意義重大不?這麼有意義的事兒,是不是不能半途而廢?夏菊花不管縣主任身後的領導咋麵麵相覷,自顧自的說下去:

“可是今年的年景領導都看在眼裡呢,我們平安莊大隊靠著縣農林局的支持,打了幾口深水井,勉強保住了種子有點兒收成。社員同誌們都說,不能自己有了收成,看同樣種地的階級兄弟挨餓,所以我們還是上交了公糧。”

聽著的領導們對視幾眼,他們對平安莊大隊沒要救濟糧反而上交了公糧,都是知道的,就想聽夏菊花鋪墊了這麼多,接下來想說啥,所以沒有一個人打斷夏菊花的話。

夏菊花不是讓領導等著的人,她的聲音算不上清脆更談不上悅耳,隻撿實話說:“交了公糧之後,考慮到彆的階級兄弟比我們平安莊大隊更困難,我們沒向集體伸手要救濟糧,想著大家苦上幾個月,等來年夏收這日子總能過下去。”

“也是我太貪心,受了那幾口深水井的啟發,想著要是我們平安莊大隊的土地,都能變成水澆地,再遇到旱災,就不止是保住種子的問題,而是取得農業大豐收的問題。所以我就號召社員同誌們,一起搞修渠會戰。”

“我們的社員同誌們覺悟高呀。”夏菊花情真意切的給社員擺功:“他們聽說可以取得農業大豐收,餓著肚子也要修渠呀,領導們。你們不信一會兒可以看一看,我們的社員吃的都是啥,他們是在啥條件下,僅用八天的時間,就要把三隊跟平安莊的水渠打通。”

說到最後,夏菊花被社員同誌們的精神感動的落了淚。

如果一個人一直到處哭天抹淚的訴苦,他的眼淚會變得不值錢,彆人最多出於快點兒把人打發走的目的,說兩句同情或關心的話。

可一個一向堅強的人突然落淚,那衝擊感就太強烈了。彆的領導沒跟夏菊花打過交道,不了解她的性格。可縣主任和齊小叔都是跟夏菊花打過交道的人,上一次孫桂芝當著縣主任的麵誣陷夏菊花,,她不過是當成笑話一樣看著,一點兒受到驚嚇,落淚訴苦的想法都沒有,可見是多堅強的人。

今天這個堅強的人掉眼淚了,她不是為自己掉淚,是心疼社員才流下淚水。

儘管夏菊花很快把那幾滴淚花抹去,還強笑一下試圖掩蓋自己的失態,可領導們該看見就是看見了,靠近領導們乾活的社員們也看見了。

好巧不巧的,靠近領導們乾活的是三隊的社員。

“大隊長,我們都不怪你。要不是你帶著全大隊的人幫我們修渠,明年我們生產隊的水渠也跟平安莊的通不了,我們還得一挑一挑挑水澆地。”

“我們有點兒吃的餓不死就能跟著你乾,大隊長。”

“這樣的年景,有蒸紅薯吃就不賴。你是想讓我們來年吃上白麵饅頭,才帶著大家修渠,要是有人因為這埋怨你,你跟我說,我看看他媽是咋生下他的。”

聽著社員們越說越激動,夏菊花連忙回身向他們擺手:“大家好好挖渠吧,領導們是來了解情況,要給咱們解決困難的,我就是實話實說。”

來解決困難的領導們:我們現在走還來得及嗎?

走是不可能走的,平安莊大隊準備了這麼長時間,領導們咋能來了就走?不光不能走,還要走近社員的身邊,親切的跟他們拉拉家常,了解了解家裡有多少口人,秋收的時候一人一年分了多少糧食,現在家裡還能不能吃得上飯……

有細心的領導發現,平安莊大隊的社員們挺有意思,有些十分靦腆,麵對領導時那叫一個局促,連句整話都說不出來。可有幾個卻十分健談,把領導的問話回答的清楚不說,還能拐彎抹角的訴訴苦。而且他們搭配的十分平均,有靦腆的必有健談的在旁邊,不會真把領導晾在那裡下不來台。

總之,領導們了解到的情況都是,平安莊大隊雖然有一些收成,可大家交了公糧之後,如果啥活都不乾的話,躺在炕上省著吃還能吃到夏收。現在修渠這麼重體力活乾下來,省是省不下了,來年春天怕是都得指望著紅薯葉子充饑。

這麼艱苦的條件下,沒有一個社員抱怨不應該修渠,可見夏菊花在社員中的威信,是實打實的。

“渠一定要修好,如果需要的話,可以讓紅星公社想辦法動員其他大隊的社員……”有領導提出了意見,馬上就被齊小叔給否定了:“彆的大隊社員領的救濟糧,能不能頂過開春還不好說呢。他們來幫平安莊大隊修渠,工分咋算,口糧咋辦?”

幾位領導就爭論起來,縣主任則觀察著一直陪他視察的夏菊花。

夏菊花麵色十分平靜,就好象領導們爭論的不是平安莊大隊的事兒一樣。甚至她還能抽空看著挖渠的進度,遠遠指揮著哪個生產隊的隊長,讓人量一量渠的寬度是不是變窄了,囑咐他們一定不能改變渠的寬度,要把全大隊的渠都修成一個標準。

“夏菊花同誌,你最了解平安莊大隊的情況,有什麼想法?”縣主任拋出這個問題之後,所有領導都停止爭論,一起看向夏菊花。

夏菊花被突然點名有點兒發蒙:“啥,我,我有啥想法?我的想法就是,社員們要是能吃飽肚子的話,修渠的進度還能加快一些。說不定今年冬天小莊頭的渠也能跟全大隊打通,不用占用來年春耕的時間。”

簡直是廢話。有領導剛想喝斥夏菊花,就聽縣主任又在問:“那咋讓社員們吃飽肚子,你有啥主意沒有?”

被問到這個問題,夏菊花又開啟了看社員看領導就是不把目光定到具體目標上的模式,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的開口:“我的想法有點兒不成熟,可能會被誤解,還是,還是請領導們替平安莊想想辦法吧。要是能分我們點兒救濟糧,也能解決我們的問題。”

站在人群裡的齊小叔勉強用咳嗽掩飾住自己的笑容,心說縣主任現在要是還能拿得出救濟糧,還用得著天天不敢在自己辦公室裡辦公,四處躲著各公社主任?

縣主任臉上早沒了笑容:“縣裡的救濟糧,你們大隊就彆想了。”

夏菊花十分失望的看了縣主任一眼:“沒有救濟糧呀,可大隊的儲備糧也不能隨便動,我真沒有辦法。”

“咳咳……”齊小叔又咳嗽起來。

縣主任和另外幾位領導卻都皺起眉頭,全是若有所思的樣子。夏菊花沒有一點兒心理負擔的看著領導們犯愁,自己回頭看向遠處送飯來的平安莊婦女們。

“這都到中午了,我們雖然沒啥好吃的,可領導們好不容易來平安莊大隊一趟,說啥也得嘗嘗我們農民吃的都是啥。”夏菊花等婦女們走近了,開口邀請領導們吃中飯,帶著一副努力想把領導們從困境中解救出來的緊迫感。

她的話音剛落,遠遠的傳來了拖拉機突突聲,一看,竟是公社張主任坐著拖拉機來了。

他一下拖拉機就去握縣主任的手:“主任,你來平安莊大隊視察,咋不通知我一聲呢。要不是我想向你彙報一下平安莊大隊修渠情況,還不知道你來平安莊大隊了呢。”

縣主任笑嗬嗬跟張主任握過手,看著他說:“你來得正好,夏菊花同誌想讓我們憶苦思甜,可我們都知道農民的糧食緊張,不好意思從他們嘴裡搶吃的呀。”

“當然不能從農民嘴裡搶吃的。”張主任義正辭嚴的說:“走走走,到公社去,我請領導們吃飯,順道向主任彙報一下紅星公社的工作。”

“張主任,”夏菊花弱弱的叫了一聲:“你看我已經通知平安莊生產隊的婦女同誌們,她們也把飯都準備好了。也不是啥好東西,就是一人一碗酸辣粉……”

聽說平安莊給領導準備的是酸辣粉兒,張主任完全忘記自己剛才邀請縣主任到公社,要向他彙報工作的話,轉而給他介紹起酸辣粉來:“……主任,你嘗嘗就知道了,彆看就是把粉條泡軟了,可調的入味,好嚼還好消化。”

齊小叔有些不明所以的看了夏菊花一眼,發現人正一瞬不瞬的看著縣主任,等著他的決定。齊小叔便自己扭過頭,聽到不知誰吹響了哨子,遠近的社員都已經放下手裡的工具,拍打著身上的泥土,三五成群的找地方坐下了。

“大隊長,我們都準備好了,領導們是現在吃還是等一會兒?”帶頭來送飯的平安莊婦女,遠遠的衝著夏菊花喊了一句。

夏菊花帶著些討好的笑,對縣主任再次發出邀請:“主任,你就和領導們一起嘗嘗我們的酸辣粉,要是不合口,再跟張主任去公社吃行嗎?”

這樣的盛情,這樣的小心翼翼,任誰也說不出拒絕的話。不過縣主任自有解決辦法:“嘗嘗可以。不過夏菊花同誌,我們每天都有定量糧,組織也有規定,不管在哪兒吃飯都要自己拿糧票和錢,你一會兒可不能讓我們犯錯誤啊。”

夏菊花一臉為難:“主任你這麼關心我們,大老遠又是泥又是土的視察,我們哪能收你們的糧票呢。”

齊小叔笑哈哈的打圓場說:“你可彆不收主任的糧票,那樣主任還不得擔心,你想讓主任同意你們先借用儲備糧呀。主任,咱們還是跟張主任一起去紅星公社吧,平安莊大隊這酸辣粉太貴,咱們吃不起。”

張主任笑嗬嗬的看看齊小叔,即不再次向縣主任發出邀請,也沒勸他留在平安莊吃飯,隻說:“其實夏大隊長跟我提出過想借一部分儲備糧,增加修渠社員的口糧。”

“也不多,一人一天半斤的補貼就行。我想著他們的水澆地麵積要是上去了,來年就能彌補上,還能把儲備糧換成新糧食。可這事兒太大我們公社不能做主,本想今天跟主任彙報呢,主任你就親自為平安莊大隊,幫助他們解決困難了。”

齊小叔乾脆動手拉縣主任:“主任,走走走,咱們連紅星公社都不用去了,直接回縣裡得了。張主任這哪兒是要請你吃飯,分明是想請整個平安莊大隊修渠的人吃飯呢。”

縣主任的身子隨齊小叔有拉扯,搖晃了兩下,腳下卻生了根一樣沒動,眼睛看的是夏菊花,問題也是拋給夏菊花的:“夏菊花同誌,你能保證明年夏收,平安莊大隊儲備糧全部補齊?”

他的麵容是前所未有的嚴肅,眼神是前所未有的犀利,說完話後的嘴角抿成了一條線,把牙齒緊緊護住,誰也彆想從他臉上看到一絲鬆動。

夏菊花的目光仿佛在與縣主任對視,又仿佛透過縣主任看到了彆的東西,她說:“主任,我敢保證。我就不信這旱災能一直持續下去,也不信湙河的水老是這麼半乾著。隻要湙河有水,我們修好了水渠,還怕不能增產?彆說補上儲備糧,就是把所有儲備糧都換新糧,我們平安莊大隊也能做到!”

“走,咱們就嘗嘗平安莊大隊的酸辣粉兒有多好吃。”縣主任抿著的嘴角張開了,說出來的卻是關於中午飯咋解決的問題。

齊小叔與張主任暗暗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出欣喜。他們都是沉得住氣的人,生怕夏菊花沉不住氣,追問主任能不能動用儲備糧的事兒,不錯眼的看著夏菊花把主任讓到了平安莊生產隊社員休息的地方。

還沒走近,酸辣調料被開水激發出來的氣味就撲鼻而來,寒冷的天氣裡,白氤氤的蒸汽伴著酸辣氣還有一點兒油香,讓人聞後忍不住又抽抽鼻子,想再聞一聞。

“挺香呀。”相比沉得住氣的縣主任,齊小叔這個副手表現得沒那麼沉穩,開口就稱讚說:“夏大隊長,你們要是天天都吃這個,可不比吃白麵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