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寧回宮之後隻來得及稍作整理, 就被剛下了朝的康熙就派人來傳走了。
乾清宮西暖閣, 禦案上有一摞奏折,康熙的那些親信大臣也在。剛剛下朝的路上,武丹已經向皇上回明,三格格這些天來的經曆。康熙於是迫不及待叫她前來問詢。
康熙先打量了她一番,道:“都瘦了兩圈,看來這場病把你給折騰得不輕!現在可大好了?”
建寧說道:“謝皇帝哥哥垂詢,我已經痊愈,無大礙了。”
康熙看得出來, 雖然她又瘦了,但是精神很好,臉頰也有健康的紅潤。康熙這才問出眾臣都關心的問題:“朕聽說你抓了台灣鄭氏的人,鄭成功死了, 他們還打算對大陸用兵,這事可是真的?”
建寧點點頭說道:“確有其事,鄭克爽是鄭經的次子, 還有鄭經的心腹馮錫範。沒有皇上的允許,我不敢擅自帶外人入宮, 讓人先將他們押在步兵衙門,您可以派人去將他們押監起來。”
康熙說道:“你回來得正是時候!”他從禦案拿起最上麵一本折子,說道:“這是福建水師提督施琅上的折子, 上麵也說台灣島內大亂,鄭氏內部爭奪大權,施琅請朝廷派兵出戰。”
施琅本來是鄭氏的部屬, 不過因為鄭氏嫉妒他功高震主,使人設計害死他全家人,施琅隻身逃出台灣,與鄭氏有不共戴天之仇。他歸附朝廷之後,向康熙上的第一道降表上就說請皇上允許他親手報仇。他時刻關注著台灣島內動向,他在台灣島那麼多年又有內應自然消息靈通。但是如何證明真假,還需要進一步查實。建寧回來之後,才讓康熙更加確定施琅所言不虛。
周培公說道:“臣也請皇上派兵收複台灣!眼下台灣群雄無主,已經起了內訌。故此,臣與施琅的意見相同,請皇上趁此良機,下詔命令水師渡海東征,收複台灣故土。”
康熙說道:“嗯,朕早有此意,已令施琅秘密訓練水兵,依你們看,如果東征台灣,誰來為將呢?”
明珠說道:“臣推薦施琅,他熟悉台灣地形,精通海戰,素有海霹靂之稱,是海戰台灣最好的人選。”
索額圖說道:“臣有不同看法,施琅雖好,但不適合為攻打台灣的主將,他之前畢竟是鄭成功的手下,臣怕他到關鍵時刻不辦實事,還是福建總督姚啟聖為好。”
康熙沉思了一下,看了看熊賜履問:“熊賜履,你怎麼不說話?”
熊賜履連忙上前跪下:“聖上,臣和培公、明珠的看法並不相同,所以……所以……”
康熙說道:“有話直說,何必這樣吞吞吐吐呢。”
熊賜履說道“是。臣以為,台灣不過是一蠻荒不化的撮爾小郡,不足以視為大敵。何況遠征台灣,就必須得度過百裡重洋,無必勝的把握,戰敗則又啟戰端遺患無窮。眼下‘三藩’雖平,狼煙未熄,吳三桂的孫子還在雲貴邊境作亂,尚未平定。黎民屢遭戰亂之苦,期待生活安定,近來朝廷屢頒諭旨,都是要僵武修文,要致太平盛世,這才是百姓所期待的,還請皇上三思而後動武啊!”
康熙倒是沒想到熊賜履竟然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又在意料之中,熊賜履向來主和不主戰,所顧慮的也並非沒有道理,但是與康熙的想法相左。
康熙聽了熊賜履這活,好半天沒有言聲。
熊賜履心中忐忑不安地跪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他也怕觸怒龍顏,因為之前皇上要撤三藩時,他就是力主不讓皇上裁撤的。可是事實證明,皇上是對的,三藩不論撤不撤遲早要造反。熊賜履是漢臣,論起聖心和受到的重用他可以說在漢臣之中的第一人,所以不得不常常為了天底下漢家的黎民百姓多請命。
建寧打破沉默說道:“熊大人,我也有不同看法,吳世蟠那支殘部已經是強弓末弩,舉手可滅,不足為慮。台灣才是如今的心腹大患,如果任由台灣不斷騷擾我國東南沿海,致使海疆不穩,黎民照樣難以安穩。彆忘了東南是天下的糧倉,如果糧倉有失,將為禍全國。而且自漢以來,台灣便是中華版圖。一郡不治,也是宰相之過。連宋□□趙匡胤還懂得‘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呢,皇上是英明聖主,豈能看著台灣不歸版圖,江山不得一統?”
這番話說的擲地有聲,眾大臣尚未答言。
康熙已經撫掌說道:“不錯!建寧的‘一統’二字用得絕妙!這正是朕的心聲!秦皇掃六國,車同軌,書同文,才有漢興,國家一統百姓樂業,有了張衡儀、蔡倫紙、相如賦。到魏晉八王之亂,天下便不可收拾!唐一統天下,更呈勃勃生機。五代亂,百姓又複流離失所,百業調敝,人民塗炭……縱觀史冊,想要國強民富,非一統不可!朕八歲登極,十五歲擒鼇拜,十九歲決議撤藩,冒險犯難,力排眾議,內內外外無一日安樂,為的是什麼呢?——朕難道不想安逸?還不是一心想把一統大業建起來!你們皆是朕的股肱大臣,心要與朕想在一起,創造如同貞觀之治的康熙之治。天下百姓,後世青史,不會忘了你們的!你們要好自為之呀!”
康熙的臉色有點蒼白,他一點做作沒有,娓娓而語,說得動情。
幾個大臣先還怔怔地聽,至此不由自主一齊跪下,頓首叩頭:“聖上教訓的極是,臣等將凜遵聖諭,至死不忘。”
康熙又說道:“熊賜履的話有些道理,論國力、軍力,眼下是有些困難,朕也並沒說即刻發兵。而且北方的準葛爾和羅刹國勾結極深,皆是狼子野心,妄圖在大清國這塊肥肉上撕咬下一塊。隻是你們要知道,‘先征東南再定西北’這朕製定的國策,中華版圖必定再將一統。”
熊賜履不敢再堅持了,連忙叩頭道:“聖上教訓得極是。臣乃大清之臣,豈能坐視大清國土任人宰割。皇上既然決心已定,臣不敢再有異議,隻是眼下國庫空虛,兵疲將乏,隻求皇上廣積糧、精備兵,慎選將,時機一到,一鼓作氣,以期戰而勝之。”
熊賜履之前反對撤藩,今日又說出反對出兵台灣,都是跟皇上的意見相左,他自己都給自己捏了一把汗,萬一哪天天威震怒,他可怎麼辦呢?他如此想,能進上書房的都是人精,這些如何會想不到呢?正想著熊賜履這個老夫子年紀大了,保守中庸,看不清聖心,恐怕失寵之日已經不遠。
建寧不經意的說道:“皇帝哥哥,太子已經三歲了,他天資聰穎,現在很多話都聽得懂記得住。彆的阿哥雖然是六歲進學,但是太子是一國儲君,肩負未來國家重任,不能隻想著安逸,也是時候開始讀書了。至於太子太傅的人選,還要皇上聖心獨運,選用博學良才才是啊!”
康熙沉吟片刻說道:“熊賜履是文壇領袖,又是朕的肱骨之臣,你能忠君直諫,必定能嚴厲管教太子,把太子交到你手上朕很放心,傳旨,拜熊賜履為太子師,日後負責教導胤礽的功課。”
熊賜履激動得老淚縱橫,道:“臣叩謝皇恩!臣必定竭儘所能,傾囊相授,將太子教導成才。”
眾人都沒想到已經顯出敗落跡象的熊賜履,竟然被三公主幾句提醒,就得了太子師那麼個榮耀顯貴的活,看來皇上對他不但沒有不信任,反而委以重任,明明是。
出了乾清宮,明珠和索額圖這兩個老對頭走在一起,明珠說道:“索相,現在上書房的形勢堪憂啊,之前就有陳廷敬,熊賜履這樣名滿天下的漢臣,又來了一個周培公,連三公主都開始參政了,我看她明顯是傾向於漢臣那一方。上書房隻有咱們兩個滿族大臣,咱們可彆窩裡鬥了,現在的形勢都要讓漢人包圍了。”
索額圖冷笑道:“那些漢臣又不結黨,他們手下也沒人,怕他們做什麼。你當我是好糊弄的,讓我做那出頭的椽子,你在後麵坐收漁利,想得到美。”
依附於索額圖和依附於明珠的在朝文武以及地方官員們才是勢力龐大。偶爾一兩個得皇上青睞的漢臣們哪有這麼大膽子敢經營自己的勢力,隻要稍有動作,就能被參劾的折子淹死。
明珠笑眯眯的道:“我說索相,你怎麼年紀越大越不聽勸呢,我是在跟你共謀國事,你怎麼能把我想得那麼壞呢。皇上擺著三公主雖然沒進上書房但是她進了養心殿進了乾清宮,你說皇上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呢,要知道他這擦邊球也已經破壞了祖宗家法,不知道皇上到底是個什麼章程。”
索額圖知道明珠一身的心眼子,時刻想著給彆人挖坑使絆子呢,索額圖說道:“你可彆忘了,三公主可沒說推薦誰做太子太傅,她不過是起了個話頭,人選都是皇上自己定的。提的彆的建議也正能解皇上的燃眉之急。要想動她,你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在皇上心中的分量。”
皇上好容易這些年才培養出一個合他心意的助手,那就是三公主,若是明珠從中作梗,讓朝臣們都來反對,索額圖自然是樂見其成。但前提是千萬彆把他索額圖牽連進去。
而且今日熊賜履成了太子的老師,索額圖已經把他劃分到自己這一邊兒,不得不照應著點兒。
索額圖可是太子的親外公,他現在身邊圍繞這麼多黨羽。還不就是看好他未來的發展。日後太子登基,索額圖更是水漲船高。
索額圖忙完了上書房的事當夜回府,已經是起更時分,門房上的老蔡站在門口提著一隻西瓜燈,見到大轎落下,連忙上前去迎接。
“老爺這麼晚才回來,聽說北闈要開考了,今兒個府裡各部的司官們來了一大群,都等著聽信兒,看天色晚老爺還沒回來就都回去了。”
索額圖說道:“走了倒好,誰耐煩沒日沒夜的糾纏!皇上還沒指派主考官,能有什麼消息。他們一個個說是打探消息,還不是來溜須拍馬!”
老蔡打著燈籠引著索額圖曲曲折折的往裡走,見到索額圖打了一個哈欠,麵露疲憊之色,老蔡說道:“老爺說的是。汪先生和陳先生他們在西廂房說等老爺議事呢,奴才要不要叫他們散了?”
索額圖雖然疲累,但是這汪先生,陳先生是他很信任倚重的幕僚謀士,他自覺得要在皇上麵前辦差以及在宦海沉浮,一個人的智慧怎麼能夠,於是收羅了一些有才之士,平時幫他參謀出主意。
索額圖見老蔡亦步亦趨的跟著他,就要跟進西廂房,他說道:“你去吩咐廚房,準備一些清淡的小菜過來。”
廂房裡,索額圖與一眾謀士分析朝廷上最近的情勢。
汪誌成說:“目前來看,隻要太子的位子穩,索相就能立於不敗之地。”
索額圖誌得意滿的說道:“那還用說,再怎麼樣皇上也不至於換太子。”太子是康熙的元後所生,這嫡長子剛一出生,康熙就予以儲君之位,可見皇上立儲的決心。
汪誌成一心想做一番大事業,所以才入了索府做這個幕僚,可不能讓索相不思進取安於現狀,說道:“皇上正是春秋鼎盛之年,後宮中那麼多新晉的嬪妃,連阿哥已經生了好幾個了,日後妃子和阿哥隻會更多。皇上有這麼多兒子,太子隻有一個,您怎麼保證那些皇子以及皇子背後的人沒有爭儲的決心呢。”
索額圖的老對頭明珠就是大阿哥的親舅舅,索額圖皺了皺眉頭:“你的意思是說他們還敢妄想太子之位,不能,日前吏部擬我襲一等公位,皇上已經照允。你們等著瞧,我還是要比明珠強點兒。”
說話間酒菜已經上來,索額圖命小廝們回避了,便請幾人入座邊吃邊談。
陳鵬舉夾菜吃著,笑道:“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中堂這話倒叫我想起康熙八年的事,鼇拜中堂當日也是頭一天晉封一等公,第二天便讓魏東亭在宮中給拿了……”
聽了這話,索額圖心裡一個寒戰,臉色變得蒼白。
汪誌成說道:“恕我直言,自古以來總是有了後娘就有了後爹,沒娘的孩子沒人疼,因新妃得寵,而奪嫡的例子還少嗎。前明武宗爺是獨子,後宮權妃尚且不肯放過;馬皇後不在,登了極的建文皇帝照樣兒站不住腳!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皇上如今經已下令讓東園公做太子的師傅,也算是差強人意。重要的還需要良相保扶和良將護持,若是能在他幼年的時候依附於一個沒有子嗣的寵妃,那就更好了,才能保證各方通力合作萬無一失。”
索額圖喃喃地說道:“良相,良將,寵妃?”他心中想的是良相自然是自己了,可是聽他們這麼一說,皇上對自己到底有幾分信任,索額圖也不那麼確定了。皇上雖然年輕,但他的心思早就已經深藏不露。
熊賜履不用說,對太子應該不會有二心,但他肯定更忠於皇上,若真出了事情,皇上變心,他熊賜履也不會反皇上保太子。至於良將和寵妃就更沒有了。他們赫舍裡氏已經出了一位皇後,生下一位太子,已經占了後宮最好的位置,便不再送女兒入宮為妃,就算是他們想送,也得皇上看得上眼才行啊!
正在愁思苦想的索額圖,忽然靈光一閃,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之後他與這幾個謀士一番密謀,討論可行性,直至深夜方散。
這天早朝之後,康熙在養心殿看折子,建寧在撰寫批複,殿裡暖香襲人,靜悄悄的。
建寧一心二用的說道:“對了皇帝哥哥,上次那個鄭克爽要追殺的那個女子,你猜是什麼人?”
康熙已經讓人收押了鄭克爽和馮錫範,已經從他們嘴裡問出了所有?康熙他漫不經心的答道:“你說的就是那個懷著孩子又跟鄭克爽有牽連的女人?提她做什麼?”
建寧說道:“她同時還是陳圓圓和李自成生的女兒。”
康熙看了她一眼,有些不明其意。建寧繼續說道:“其實就算開了博學鴻儒科考試,又豈能儘收天下遺民之心,皇帝哥哥勵精圖治,如今已初具規模,心懷貳誌之人不敢公開作亂,但要說人心儘服,那也還沒到時候。他們仍會拿本朝陋政與前明類比,更有遺老著述,追思前明典章,用以區分華夷滿漢之界。”
康熙聽到這裡,不由深深歎息一聲。說道:“朕自即位以來,在華、夷、滿、漢之間,不知下了多少功夫調和,滿以為博學鴻儒科一舉收攏逸民,若是他們還有不服,朕真不知道要如何是好了。”
建寧說道:“其實,我有一個想法,不知道可行不可行,說出來皇帝哥哥參謀參謀,若是不行的話你也彆笑話我就是了。”
康熙感興趣的說道:“哦?我們建寧公主又有什麼高見,朕洗耳恭聽就是了。”
建寧斟酌著說道:“其實,當日我朝大軍入關之時,前明的宗廟社稷已不複存。我朝天下得自於李自成之手。這個道理要是能頒之天下,令人人皆知……”
建寧正要接著往下說,卻見康熙站了起來,走了過來,便住了口。
康熙激動不安地擺了擺手:“你說下去——朕不習慣坐著想事……”
建寧:“這本是熟知那段曆史的人都知道的事情,但是已經過了幾十年,人們的忘性也很大,天下百姓不知這個道理,還以為大清是奪了朱氏天下而自立。用朝廷邸報,或者是公告的形式將這件事情重新翻出來,公告天下,便是使人人皆知。而且皇帝哥哥本來就尊儒學,何不弄得大張旗鼓一些,天子親自去公開的祭奠一番,咱們也效法前朝禮尊孔孟。”在這種民族大融合相互影響碰撞的時代,誰又能說不被影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