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釵(四十八)(1 / 2)

等王夫人回到寶玉的院子,賈母和元春都守在寶玉榻前,鼻青臉腫的賈政則是垂頭喪氣地跪在外間。

王夫人腳步頓了頓,終究是沒搭理賈政,拿帕子抹著眼淚進了寶玉的臥房。

她一進門,就聽見賈母的哭罵聲:“你們就是見不得我老婆子好,乾脆把我打死算了,何苦為難我的寶玉?”

元春在一旁柔聲的勸慰,卻並沒有起多少作用。

要元春說,寶玉這頓打,挨的一點兒都不冤,趁機讓他長長記性,日後行事有個顧忌分寸,反而是好事。

隻是,母親無理取鬨,祖母哭天抹淚的,就連動手打人的父親都隱隱露出後悔之色。元春隻得把所有的話都咽回肚子裡去,隻當什麼都不知道。

多年的生活,已經把元春變得謹小慎微,懂得明哲保身了。

她這邊還沒有勸好祖母,那邊母親又哭喊上了:“我可憐的寶玉呀!我這是造了什麼孽呀,報應在我的寶玉身上?”

賈母憤憤道:“老二家的,這不怪你,都怪老大這個不孝子。要不是他非要和政兒動手,政兒又怎麼會遷怒寶玉?”

反正在賈母看來,寶玉是沒有錯的,賈政更不會錯。那錯的就隻能是賈赦了。

對此,賈赦表示:習慣了,不動不癢,雖她去。

對於賈母的態度,王夫人自然是樂見的。但這也並不妨礙她把賈政一塊兒恨上。

在她看來,分明是賈政自己沒本事,轄製不住賈赦,憑什麼遷怒她的寶玉?

當然,她最恨的還是黛玉。

這回若不是這小賤人不要臉,勾搭寶玉,她的寶玉又怎麼會失了分寸,落了這一頓打?

結果倒好,她的寶玉都傷成這樣了,那個小蹄子卻連來看一眼都不曾。果然和她那個死鬼娘一樣,都是掃把星!

但這話,她不敢說,隻能哭,哭寶玉命苦,再哭一哭早逝的賈珠,讓賈母更加不忍,更加偏向她們二房。

元春勸了這個,又勸那個,但她一個都勸不住,心裡覺得無奈之餘,也有些厭煩。

幸好,不多時,太醫就來了。

老太太速來好麵子,自然不肯在太醫麵前失態的。她擦了擦眼淚,又喝住了王氏,這才讓人把太醫請進來。

賈赦既然給了帖子,自然不會再枉作小人。他讓人請的,是最擅長治棒瘡的巴太醫。王夫人不認得,賈母卻是認得這位的。見來的是他,賈母大喜過望,連忙讓了開去,催促道:“巴太醫,快來看看我這孫子。”

“老太太。”巴太醫抱拳行了個禮,這才提著藥箱走到榻前,先探視了一下寶玉的傷勢。

這一看,巴太醫便皺了皺眉,說:“傷口上的血已經有些凝結了,這褲子得剪下來。”

元春趁機勸賈母:“老太太,咱們先到外間去吧,彆耽誤了太醫給寶玉醫治。”

“也好。”賈母對巴太醫道,“我這孫兒,就麻煩太醫了。”

巴太醫連忙道:“不敢,不敢。”

他們這些太醫在宮中任職,消息最是靈通。寧榮二府眼見是又要起來了,他又豈敢在賈母麵前拿喬?雖然大家都知道,賈母和賈赦的關係不太好,但人家畢竟是親母子。

當年鄭莊公和母親鬨得那樣僵,不還是和好如初了嗎?

見了太醫的態度,賈母放心了,也就由元春扶著她,帶著王夫人一塊兒到了外間。

而賈政還在外間跪著呢,元春就又給賈政求情:“老祖宗,老爺也是一時氣糊塗了,這才下手每個輕重。我看老爺也已經後悔了,您就原諒他吧。”

賈母哭罵了這麼久,氣也消得差不多了,當既就順坡下驢:“好了,你起來吧。說到底,這事也怪不得你。”

在她眼裡,千好萬好,都是小兒子的好,千錯萬錯,都是大兒子的錯。

賈政一臉羞愧:“多謝母親。”起身之後哭,又習慣性地黑了賈赦一把,“兒子也是聽了大哥的話,氣糊塗了。寶玉乾的這事,讓林妹夫知道了,該怎麼想?”

果然,賈母剛下去的怒氣又湧了上來:“彆提那個孽障,那就是個見不得我好的!”

隻是如今,賈赦對她沒有期待了,她也失了製衡賈赦的依仗,隻能在這兒過過嘴癮了。

偏賈政認不清形勢,還要火上澆油:“母親也彆怪大哥,大哥說的也有道理,我往日裡對寶玉,是太鬆泛了些。”

賈母一聽,頓時就急了。她在孫輩裡麵,最疼的就是寶玉。除了寶玉是賈政的兒子之外,還有寶玉生得最像老國公的緣故。

老國公在世的時候,可以說是榮國府最為鼎盛的時候,鮮花著錦,烈火烹油。那時候賈母但凡出門做客,都是眾人爭相奉承的對象。

她一輩子好臉麵,但無奈子孫不爭氣,榮國府敗落了。因著不想接受來自四麵八方的,或直白或隱晦的幸災樂禍,賈母漸漸地就不愛出門了。

而長得極像老國公的寶玉,卻給了賈母一種希望,一種賈家回重新回到頂峰,她會重新被眾星捧月的希望。

哪怕寶玉不愛讀書,愛和漂亮丫頭們玩兒,也改變不了她這種近乎執念的希望。

因此,這回寶玉被打的奄奄一息,對她的刺激很大。偏賈政為了給賈赦上眼藥,還要持續不斷的刺激她。賈母一時怒極,賈赦卻又不在身邊,一拐杖便打在了賈政身上,邊打邊罵:“你這個孽障,你這是要打死他呀!”

“老祖宗,老祖宗息怒,老祖宗息怒啊。”元春急忙拉住賈母的拐杖,“噗通”一聲跪在了賈母和賈政之間。

賈政嚇了一跳,不明白母親怎麼打起他來了。

一旁的王夫人低著頭拿帕子沾了沾唇角,遮住了不算隱晦的笑。她心想:該,真是該!教你先逼死我的珠兒,又來打我的寶玉。

賈母到底年紀大了,揮了兩下拐杖就氣喘籲籲了。

這時,元春又道:“老祖宗,太醫還在裡麵給寶玉診治呢。”

賈母這才回過神來,懊惱道:“真是被他給氣糊塗了,平白讓人看了笑話。”

離間的巴太醫裝作什麼都沒有聽見,專心拿剪刀把寶玉粘在臀上的衣服剪了下來,又讓守著的襲人打了一盆清水,給寶玉處理傷口。

待襲人出去了,他才暗暗搖了搖頭,心道:這小公子小小年紀,便破了丫鬟的身子,不是養生之道呀。

但這是人家的家事,他隻是一個大夫,隻管看病的事。至於其他的,管不了。

等給寶玉處理完了傷口,巴太醫又留下了幾瓶傷藥,叮囑了該如何換藥,便告辭了。

巴太醫在外麵不愛與人說笑,但回到了家裡,卻難免和妻子兒女念叨一下在外麵遇見的事。今日回家之後,一家人圍著桌子吃飯,巴太醫就把給寶玉處理傷勢時,聽見的賈政母子的對話,當成下飯菜說了出來。

巴太太聽了,不禁蹙眉:“這賈老太太也太糊塗了。如此溺愛子孫,怎麼可能成器?”

巴太醫的兒子,小巴太醫卻是聽出了另外的意思:“等等,今日這事,明明是這賈二姥爺和那寶玉公子的錯吧?怎麼這母子二人話裡話外,都在怨賈大老爺呢?”

小巴太醫這麼一說,巴太太也反應了過來:“是呀,這怎麼就成了賈大老爺的錯了?”

巴太醫卻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賈家老太太偏心又不是一天兩天了,你們又不是不知道。”

當初賈赦為了奪回榮國府的大權,拚著榮禧堂不住了,上折子請聖人封了榮禧堂。這事有心人稍一打聽就知道了,從前這榮禧堂一直是賈家的二老爺在住,襲爵的大老爺卻一直住在繼承人才住的東大院。

這繼承人不能住正院,怎麼看都不是自願的,隻能是老太太偏心小兒子,逼著大兒子答應的。

所以,賈赦雖然沒有多說一句老太太的不是,但京中如今誰人不知賈老太太偏心的事兒?

巴太太自然也是知道的。

可是……

“知道歸知道,卻沒想到當娘的能偏心成這樣。怪不得坊間都傳賈大老爺如何不好,卻都說二老爺會讀書,是個端方君子呢。像賈家這般,什麼錯事都往大老爺頭上推,可不就傳成這樣了嗎?”

“嘁!”小巴太醫不屑地撇了撇嘴,“什麼會讀書?什麼君子?真會讀書,會連個秀才功名都沒有?真君子會放任家裡的人把對兄長不利的流言傳播出去?”

“是了,”巴太太恍然,“前些年,這榮國府掌家的,可不就是二房太太嗎?”

巴太太得了這麼大一個瓜,自然不能掖著藏著,自己偷偷吃了。八卦這種事情,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吃獨食是不香的。

於是,沒過兩天,巴太太便在一次聚會上學,把這個瓜拿出來,和平日裡交好的太太們一塊兒吃了。

一群女人坐在一塊兒,說八卦的時候,難免這個發散一下思維,那個秀一下智商。不知不覺的,又替賈家腦補出了許多劇情。

諸如:淒淒慘慘的愚孝大老爺,被母親和弟弟逼上絕路,不得不上折子請聖人做主啦;還有麵憨心奸的二老爺如何詆毀兄長,如何假道學啦;還有糊塗老娘如何把魚目當珍珠,把珍珠當魚目啦……

雖然大體上沒有偏離大綱太多,但這種事情,本就是差之毫厘,謬以千裡。

並且,這種差彆在這些太太們回去之後,再各自在自己的交際圈裡分享,如此再四之後,迅速擴散到了整個京城。

不到兩個月,連宮裡的皇後都有耳聞了。

這皇後知道了,就等於是聖人知道了。聖人自己也是自小爹不疼,娘早逝的,跟賈赦如今的娘不疼爹早逝差不多,心裡不免同情他。

於是,就在賈赦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就收貨了一批京城太太們的同情,還有包括聖人在內的,被自家太太影響了的男人們的同情。

他隻是陡然覺得,最近無論是逛琉璃廠,還是上朝,周圍的人對他的態度都莫名其妙好了許多。

但這家夥一向心大,反正又不是壞事,他想不明白,也就不多想了。

這讓知道真相的秦可卿不禁和鳳姐兒嘀咕:“這可真是傻人有傻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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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薛王氏自以為家裡遭了大難,就想要辦一件喜事來衝一衝晦氣。

於是,她就和薛端商量,和樓家說一說,把薛蟠和樓玉瑤的婚事辦了。

畢竟,樓玉瑤馬上就要及笄了,薛蟠比樓玉瑤大四歲,也老大不小了。再加上先前因著樓玉珍的緣故,賈王氏心有顧忌,沒給薛蟠房裡放人,她也不想長孫是個庶出的。如今她急著抱孫子,可不就要趕緊把兒媳婦娶進門嗎?

都是在金陵城生活的,薛家的遭遇的事,樓太太也知道。

因此,在薛家來商量婚事的時候,她不免有些猶疑。但樓老爺是個重信諾的人,當既便拍板同意了。

薛端夫婦心滿意足地走了,說是聘禮隨後奉上。

樓太太埋怨樓老爺:“你怎麼就答應了呢?他們家如今可不比從前了。”

“啪!”的一聲,樓老爺手裡的茶碗被摔成了碎片。

樓太太嚇了一大跳,抱怨道:“老爺,你這是……”但看到樓老爺近乎鐵青的臉色,她就訕訕地閉了嘴。

見她終於消停了,樓老爺才怒問道:“你在親家麵前說的都是什麼話?啊?當初咱們兩家結親的時候,薛家如何?咱們家如何?人家薛家嫌棄你了嗎?後來你有事求上門去,薛太太可曾給你半分臉色看?如今,薛家隻不過是失了些錢財,你就這副嘴臉,傳出去你還做不做人了?日後女兒嫁到了薛家,還能不能抬得起頭?”

樓太太卻是不以為意:“有大姐兒在,他們不敢苛待二姐兒。”

“你……”樓老爺都快被她給氣死了,“大姐兒說是進了王府,卻連側妃都不是,不過是個侍妾,安分守己害怕王妃不容呢。你快把你那些心思都收起來,彆給家裡招禍!”

樓太太呐呐道:“隻要王爺寵愛大姐兒……”

見她猶自拐不過彎兒來,樓老爺隻覺得心累無比。

果然是乍富見人心。他們家這還沒怎麼樣呢,他的妻子就成了這個樣子。他以前怎麼就沒有發現呢?該說太太和舅兄,真不愧是一家子!

“好了,和薛家的婚事,你不必插手了,讓昭兒媳婦兒全權操辦。”

在樓玉珍跟了大皇子之後,樓昭也和早些年就定了親的薄氏成了婚。

薄氏是個秀才家的女兒,跟著父親讀過兩本書,頗識大體。樓太太暗中嫌棄薄氏嫁妝太少,樓老爺對這個兒媳婦卻十分滿意。把二女兒的婚事交給薄氏操辦,樓老爺是一萬個放心。

但樓太太就不放心了,急道:“那怎麼行呢?二姐兒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婚姻大事,一輩子就這麼一回,我怎麼能不好好替她操辦操辦?”

樓老爺一聽這話,就更不敢讓她辦了:“薛家如今正是要低調的時候,你彆給人家添亂了!”

樓老爺雖然不知內情,可他隱隱覺得,薛家怕是不如表麵上一般元氣大傷。但他是個心裡有數的人,自然不會說出去,給親家添麻煩。

見樓太太還要爭執,樓老爺一槌定音:“行了,這事就這麼定了。明日薛家來下聘的時候,你待在房裡,不許出來。要不然,我就把你送回娘家去。”

眼見樓老爺是真發了狠,樓太太趕緊把那陽奉陰違的心思收了起來,嘟囔道:“我不出來就是了。”

樓老爺深深看了她一眼,甩袖而去。

樓太太自己想了想,到底是不甘心,讓人把薄氏叫過來,借教導之名,折騰了一頓。

薄氏敢怒不敢言,隻能回了自己房裡抹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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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薛端夫婦回去之後,薛王氏的臉就拉了下來,不滿地說:“親家太太這是什麼意思?當初,咱們家可沒嫌棄他們家窮。”

“好了,”薛端的臉色也有些不好,但他還有理智,“親家公是個信人,樓家哥兒也是個好的,這門親事,結的不虧。”

他想了想,對薛王氏道:“明天給樓家的聘禮,再加五萬兩銀票。”

五萬兩,在兩個月前,薛王氏根本不看在眼裡。就是如今,咬咬牙也能拿出來。但一想到樓太太的態度,她就不樂意給了,便假做為難道:“你也不能光想著給兒子娶媳婦兒,還得給女兒準備嫁妝呢。”

薛端如何不知道妻子的心思?

她嫁給他這麼多年,何時受過這種委屈?心懷芥蒂也是正常。

因此,薛端也不拿“大體”來壓她,隻是說:“女兒的嫁妝你不用擔心,我給她留著呢。再者說,你願意每次都讓樓太太在你麵前耀武揚威?”

“她敢?”薛王氏的聲音一下子高了八度。

那種情景,隻是想想她都覺得難以忍受。

當初,要不是兒子要死要活的,非得娶樓家二姑娘,薛王氏哪知道樓太太是哪個?

如今倒好,她家裡不過出了一點兒事情,樓太太就變了個態度,薛王氏不止是惱怒,還覺得羞辱。

“好,就再加五萬!”便是為了爭一口氣,這五萬兩,她也出了。

薛端鬆了口氣:“還是太太識大體。”

薛王氏“哼”了一聲,嗔道:“你也不用奉承我,等給釵兒置備嫁妝的時候,你若是拿不出來,看我怎麼收拾你!”

薛端臉麵賠笑:“太□□心,我幾時哄過你?”

等到第二日,薛王氏送走了去下聘的冰人之後,便心情大好地在家裡等著。方才劉二家的已經暗中和冰人說了,那個裝銀票的匣子,一定要讓樓家的人看看,順便觀察一下樓太太的臉色。

可是,薛王氏卻是注定要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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