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釵(四十九)(1 / 2)

樓太太正在和樓老爺發牢騷。

“都這個時候了,怎麼還不到?”她手裡攪著帕子,難免以己度人,“不會是那王……”

樓老爺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她連忙改口:“不會是親家母留著她說話吧?”

“什麼時候了?辰時還不到呢。”樓老爺不耐煩地磕了磕煙鍋子,皺眉看了她一眼,反問道,“誰家的媳婦兒回門這麼早?”

“嘿,你這老頭子,我盼著女兒早點兒回來怎麼了?她打小就沒離開過我,這冷不丁的成了彆人家的人,你心裡能放心的下?”

“行了,行了,”樓老爺毫不客氣地揭短,“上次兒媳婦回門的時候,你拖到現在什麼時候?還特意叮囑了要他們早點回家。這會兒輪到自己,你知道當人媳婦兒不容易啦?”

樓太太一時訕訕:“這……這婆婆給兒媳婦立規矩,不是天經地義的嘛!”

“所以我也沒攔你呀。”樓老爺又裝了一鍋煙葉子,拿打火石點著了,“吧嗒吧嗒”抽了幾口,淡淡道,“人家親家母給自己兒媳婦立規矩,你也管不著。”

後宅的事,樓老爺從來不管。這婆婆給兒媳婦立規矩,也是自古以來就有的,他就更不會多說什麼了。

二姐兒是他的女兒,還是最小的孩子,他哪有不疼的?

他之所以處處和妻子唱反調,就是怕她在女婿麵前亂說話,反而讓女兒在婆家難做。

若是在從前,樓老爺自然不會這麼做。但經過上回的事,樓老爺才突然發現,他們家自從出了個皇子的侍妾之後,許是被人奉承的多了,自家太太頗有些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給兒子娶媳婦兒的時候,她就嫌薄氏的嫁妝簡薄。但薄家也是小戶人家,嫁妝的確不多,他也就沒太在意。

但當初和薛家結親的時候,他們家比薛家可是差遠了。就是如今,人家薛家也比他們家強太多。

就這,她竟還起了心思要攪黃了這婚事,就讓樓老爺徹底看清楚她的為人了。

一句話:能共患難,不能共富貴。

他要是不時常壓一壓她,指不定會鬨出什麼亂子來。

兩人正沒意思,就聽見門外小丫頭通報:“老爺太太,二姑奶奶和姑爺來了!”

樓太太精神一震,下意識地往前走了兩步,又回過神來,在樓老爺身邊坐好。

不多時,樓昭和薄氏就引著薛蟠夫婦進來了。旁邊就有丫鬟擺上了墊子,夫妻二人雙雙跪下,給上首二老行大禮:

“女兒給爹媽請安。”

“小婿拜見嶽父大人,嶽母大人。”

“快起來,快起來。”樓太太激動的身子前傾,恨不得自己把女兒拉起來。

樓老爺忍著激動,笑著說:“彆多禮了,都起來吧。”

“多謝嶽父大人,嶽母大人。”薛蟠起身之後,就回身示意跟來的小廝抬東西,“來之前,小婿略備了些薄禮,還望嶽父嶽母笑納。”

一溜兒二十幾個小廝把禮物抬了進來,一一展現在樓家人麵前。從布料到首飾,再到擺件、筆墨、玩器……應有儘有。

樓老爺雖然不在意禮物的輕重,但禮物重了,也代表薛家對他女兒的看重,他自然高興,笑得合不攏嘴:“你們來看看我們這兩把老骨頭就是了,還帶什麼東西呀?”

薛蟠忙道:“這是小婿的一點兒孝心。”說著,就拿出薛王氏添的那套茶盅,捧到樓老爺麵前,殷切地說:“小婿聽說嶽父大人喜愛品茗,便找了這套茶具來,不知道合不合嶽父的心意。”

被人投其所好,樓老爺自然受用,當下就拉著薛蟠說起親熱話來。

而樓太太看著這些珍寶,卻立時就想起了薛家下聘時那五萬兩特意用紅匣子裝著的銀票。

她覺得,那是對她赤-裸-裸的嘲笑,當時她覺得臉都腫了!

此時再見這一堆珍寶,她心裡十分不痛快:薛家這是什麼意思?嘲笑他們樓家窮嗎?

這種你覺得人家敗落了,卻發現人家照樣碾壓你的感覺,實在是太憋屈了。

怒氣會燃燒人的理智,這話半點兒不假。

雖然樓老爺很有先見之明,提前警告了樓太太一番,以防她口無遮攔亂說話。但被薛家的回門禮一刺激,樓太太心裡那點兒顧忌一下子就被怒火燒的蹤影全無。

她的心理可以說是很矛盾的。

一方麵,她覺得自己的女兒嫁入了皇家,薛家雖然有錢,但到底是商戶,他們家應該能壓薛家一頭;

另一方麵,她又清楚的知道,她們家無論是底蘊還是財力,比之薛家都相差甚遠,她沒理由在薛家太太麵前趾高氣昂。

這就是被壓抑得久了,一朝得勢,心態就崩了。

因著心裡認定了薛家不懷好意,在領著女兒到後宅說體己話的時候,她也不問女兒過的好不好,更是無視了女兒紅潤的臉色和輕鬆的神情,直接就抹起了眼淚:“我可憐的女兒呀!”

樓玉瑤:“……”

薄氏:“……”

姑嫂二人對視了一眼,都不明白自家太太這是唱的哪一出?

“媽,您這是怎麼了?”樓玉瑤想了想,還是決定直接問吧。最近這段時日,她總覺得自己已經跟不上母親的思路了。

樓太太拉著樓玉瑤的手,心疼地哭道:“你那婆婆是個厲害的,又和我有過節,可定沒少為難你。我兒千嬌百寵的養大,何時受過這等委屈?”

樓玉瑤:“……”

樓玉瑤再次無語。

——話說,她自從進了後堂,也就方才說了那一句話吧?太太她究竟是怎麼聽出來她在婆家受了委屈的?不是她吐槽自家太太,隻看她嫂子在她家過的日子,她進薛家的門兒,簡直是掉進了福窩兒裡了好嗎?

而薄氏則是想要冷笑出聲了:你既然知道和親家母結怨,會連累小姑,當初怎麼就不收斂點兒?

轉而又忍不住憤憤:你的女兒是寶,人家的女兒就是草芥嗎?怎麼也不見你待我寬容半分?

當然了,無論是樓玉瑤還是薄氏,這些話都隻能在心裡想想,說是肯定不能說出口的。要不然,又是一場官司。

樓玉瑤隻能極力解釋:“沒有的事。婆婆不是愛計較的人,也並沒有為難我。回門禮中的好幾樣珍寶,都是婆婆做主添上的呢。”

她故意把薛王氏添了一套茶盅,說成添了好幾樣珍寶,就是想通過這個,讓自己母親相信,婆婆非但沒有苛待她,還有和解的意思。

畢竟,時下的規矩,就是根據回門禮的輕重,來判斷婆家對兒媳婦的重視程度的。薛王氏主動添了回門禮,還是這麼貴重的珍寶,難道還不夠表達誠意嗎?

但她哪裡知道,樓太太正因著回門禮太多太貴重而氣惱呢。如今聽女兒說,有好些珍品都是薛王氏做主添的,更是認定了薛王氏是在借機羞辱她。

她當既怒道:“我就知道,她不是個好東西!當初下聘時拿錢財打我的臉也就罷了,如今又拿回門禮來羞辱我!”

樓玉瑤再次:“……”

這一回,她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說了。請恕她愚鈍,實在是理解不了母親的思路,更不明白,她是怎麼把事實歪曲成這樣的?

她扭去看嫂子,企圖從嫂子那裡得到一點兒啟發。

但薄氏同樣甚覺無語,隻能回了她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

“媽……您怎麼會這麼想?”

樓玉瑤沒有彆的辦法,覺得還是得直接問。

樓太太冷笑道:“她要不是故意羞辱我,回門禮乾嘛添的這麼重?不就是嘲笑咱們樓家窮嗎?”

樓玉瑤覺得,她問,還不如不問呢。

她母親本來挺通情達理的一個人,怎麼就變得這麼不可理喻了呢?

她隻能無力地解釋:“媽,您想的太多了。婆婆隻是想讓您和爹安心而已。”

“安心?用這種法子讓人安心?咱們家是那種見錢眼開的嗎?”樓太太忍不住譏諷道,“果然是商戶人家,滿身的銅臭氣!”

“媽!”樓玉瑤脾氣再好,這會兒也惱了,“您這是什麼話?”

她婆家滿身銅臭,那她成什麼了?

見女兒惱了,樓太太的氣焰一下子就消了大半,卻還是色厲內荏地說:“我什麼話?我這是實話!你那個婆婆……”

“媽!”樓玉瑤霍然起身,滿臉怒色,“您要是再胡說八道,我這就走了,免得這滿身的銅臭氣,沾染了您的清高。”

樓太太這才訕訕地住了嘴,服軟道:“好了,好了,我不說了還不行嗎?真是的,你才剛回來,也不陪我多說說話。”

她扭頭狠狠瞪了薄氏一眼,罵道:“你愣著乾嘛?還不快給你妹子倒水?”

薄氏知道,這是因為婆婆在自己麵前丟了麵子,心裡不痛快。她也沒說什麼,乖乖去倒水了。

“嫂子,我自己來就行。”樓玉瑤急忙起身,搶在薄氏之前拿走了茶壺,給三人都倒了茶,“來,媽,嫂子,喝茶。”

樓太太心中不滿,但她知道女兒已經被媳婦兒給籠絡了過去,不好當著女兒的麵懲治兒媳婦,隻得忍著氣去喝茶。

薄氏見狀,忙笑著對樓玉瑤道:“太太知道妹妹要回來,一大早就親手沏了這楓露茶,就等著妹妹回來喝呢。”

樓玉瑤看了母親一眼,很是配合地說:“就知道,還是母親最疼我了。”

樓太太十分受用,看薄氏也順眼了許多。她慈愛地對女兒道:“你快嘗嘗。這楓露茶可是個稀罕玩意兒,我專門請教了人怎麼泡的。”

這罐楓露茶,原是大皇子還在江南的時候,一個茶商想要巴結大皇子,送到樓家來的。大皇子什麼好東西沒見過,那些通過樓家送的禮,他隻是讓人取走了禮單,東西都賞給樓家了。

見母親終於不再說那些渾話了,樓玉瑤也樂得奉承她,笑嘻嘻地說:“母親的手藝,一向是最好的。”

後堂的氛圍,終於漸漸融洽了起來。

前堂的薛蟠有了茶盅打底,他又提前被妻子普及了嶽父的種種喜好和忌諱,把他老人家哄得合不攏嘴。樓昭在一旁看著,不由暗暗朝小舅子豎大拇指。

大約過了兩個時辰,樓老爺不舍地問:“你們什麼時候回去?”

其實,他也舍不得女兒就這麼走了。但想想薄氏回門時,自己妻子的做派,未免女兒回去的晚了,引得婆婆不滿,日後日子難過,他還是忍痛問了。

卻不想,薛蟠想也沒想,直接就說:“來的時候家母交代了,叫我陪著玉瑤吃了中飯再回去。”

此言一出,不但樓老爺,就是樓昭,也覺得親家母真是通情達理。相比之下,樓太太就顯得刻薄了。

樓老爺急忙吩咐婢女:“快,去告訴太太,讓她多準備幾個二姑奶奶愛吃的菜。”待吩咐完了,他才猛然想起來還有女婿,急忙回過頭來問薛蟠,“賢婿呀,你喜歡吃什麼?都是自己家,彆客氣,隻管吩咐廚房去做。”

薛蟠憨厚地笑了笑,說了一句讓嶽父特彆歡喜滿意的話:“隻要是大奶奶喜歡的,我都喜歡。”

他口中的大奶奶還能是誰?自然是新婚的妻子樓玉瑤了。

於是,嶽父大人看他更順眼了,覺得自家太太從前說的一句話特彆有道理:憨女婿,會疼人。

他這個小女兒,真是找了一個好歸宿。

樓太太得知女兒要在家用午膳,也很是激動,以至於一頓飯吃下來,她都沒有對薛蟠說什麼糊塗話。

樓老爺看在眼裡,還以為自己提前做的準備起了效果,不由暗暗得意。

可是,他這份兒得意也就持續了不到兩天。

等送走了姑奶奶和姑爺,一家人都回去午休的時候,薄氏便將婆婆對小姑子說的那些糊塗話都說給丈夫聽了。

跟樓太太得勢就猖狂不同,樓昭自幼被樓老爺教養長大,做什麼事都心裡有數。他很清楚,從前也便罷了,如今大姐進了大皇子的後院,用得著薛家的地方還多著呢。

畢竟,他們家雖小有家資,但跟真正的大戶人家比,還是有許多差距的,在京城更是半點兒根基都沒有,給大姐提供不了丁點兒助力。

聽了妻子的轉述,樓昭心裡隻有一個念頭:絕對不能讓母親破壞了兩家的關係,更不能惹怒了薛家。

但他是晚輩,不能對母親說重話。但好聲好氣地說吧,以母親如今的左性,非但聽不進去,說不定還會適得其反。

在榻上翻騰了幾下,樓昭起身,對薄氏道:“你先睡,我去老爺書房一趟。”

薄氏一聽,便知道他是要去乾嘛,急忙起身拉住他:“大爺,彆去!”

樓昭蹙眉轉身,想到妻子往日的賢惠恭順,解釋了一句:“你彆鬨,此事事關家族,決計不能放任不管。”

“大爺。”薄氏祈求道,“太太本就看不上我,若是知曉我背後說她的不是,這日子還怎麼過呀!”

麵對妻子的淚眼,樓昭心中一軟,歎了一聲:“罷了,我先出去一趟。”

他先出去轉一圈,回來也好有個說辭。

“多謝大爺體諒。”薄氏波涕為笑。

樓昭安撫地拍了拍妻子的香肩,柔聲道:“你睡會兒吧,待會兒太太醒了,必是要你去侍奉的。”

薄氏笑著說:“侍奉公婆,本就是做兒媳的本分。”

隻是,那一閃而逝的苦澀,掩藏的不是太好,被眼尖的樓昭捕捉到了。他對妻子更是憐惜,但一頭是母親,一頭是妻子,他夾在中間也是左右為難,隻能兩頭和稀泥。

目光殷切地送丈夫離去,薄氏臉上愁苦之色儘去,勾唇冷笑一聲,臉上露出些得意來。

——婆婆難纏又如何?隻要能抓得住丈夫的心,婆婆又有何可懼?哼,我的好太太,叫你整日裡為難我,如今小小地回敬你一下,就當是做兒媳的孝心了。

******

樓玉瑤和薛蟠可不知道,他們人都走了,還能在娘家掀起一陣風波來。

兩人在家門口下了車,正要換乘軟轎,門房趙四叫住了薛蟠:“大爺,大爺,小的有事稟報。”

薛蟠回頭看了他一眼,對妻子道:“你先進去吧,我問問有什麼事。”

樓玉瑤乖巧地說:“那我就先去給太太請安了。”

“好。”

目送妻子進去,薛蟠才問:“說吧,什麼事?”

趙四稟報道:“大爺,這幾天,總是有個人,在咱們家門口附近晃悠。小的覺得他鬼鬼祟祟的,不像是好人。”

薛蟠蹙眉:“竟有此事?”

趙四急忙道:“不敢欺瞞大爺。”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就是從大奶奶進門後的第二天。”

“大奶奶進門後?”

薛蟠心頭一緊:難不成,是來找玉瑤麻煩的?可是,也沒聽說過樓家有什麼仇家呀。玉瑤一個姑娘家,平日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更談不上得罪人了。

“你再盯兩天,若他還來,你就帶人把他給請進來。我好好問問,他有何貴乾?”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