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跟著邁進東市的門, 謝忘之就愣住了。
上元節放夜三天,夜裡不宵禁, 偌大的東市掛滿花燈, 更遠處擺著幾層樓高的燈輪和燈樹,照得東市亮如白晝。沿街的店鋪都開著門, 攤子支在間隙處,叫賣聲不絕於耳,一盞盞花燈懸在攤子上方, 照得來往的人眉間發上都是暖黃的光。
東市裡人頭攢動,趁上元節出來的人穿著各異, 有走街串巷一身麻衣的挑夫, 也有衣著華貴長裙迤邐的貴女, 甚至還有高鼻深目的胡人。父母抱著子女,在路邊隨意買一份焦糙;相依相偎的愛侶提著花燈;獨遊的人則隨心所欲,漫無目的地沿街閒逛。
燈明如晝,車馬夜遊。
謝忘之詫異地睜大眼睛,眼瞳裡倒映出滿街的花燈:“上元節……外邊是這樣的嗎?”
“你以前沒來過?”看著盛大, 其實年年都差不多, 長生見怪不怪,“年年都是如此,燈會、煙花, 還有歌舞百戲。”
“我沒見過。”謝忘之舍不得移開視線,“我入宮前在家裡,阿耶管得嚴, 不能隨便出門;入宮之後就不怎麼出去了。”
長生扭頭看了一眼,看她既興奮又驚慌的樣子,沒忍住,湊到她耳邊,笑了一下:“那我帶你玩。走,先去看我之前和你說的戲法。”
距離拉近,謝忘之轉頭剛好能對上長生的眼睛,她鄭重地點頭:“好,那就麻煩你了。”
“有什麼麻煩的?”長生覺得謝忘之有時候禮貌過頭,直起腰,信手擦過鼻尖,“跟著我,彆走丟了。”
“不會,我又不是小孩子。”謝忘之趕緊跟上,和他並排往前走。
“你不是嗎?”長生覺得好笑,慢悠悠地抬腿,“我記得翻了年,你才剛十三歲吧?”
“十三歲怎麼了?你也才十五吧。”謝忘之不服,鼓起一側臉頰,“要是小孩子,那我們都是。”
“我和你不一樣。”長生稍稍仰頭,看著靛青色的天幕,睫毛上落著花燈照出的光點,“十五歲,我就得……”
他忽然意識到不對,把“封王建府”四個字吞回去,舌尖一滾,含混地說,“……得為以後做打算了。”
道理是這個道理,謝忘之卻覺得長生好像隱瞞了什麼,但她暫且摸不出藏在底下的意思,隻能愣愣地盯著他,鼓起的臉頰都忘了鬆氣。
她本來就還沒長開,臉上還有些孩童特有的柔軟,腮幫子這麼一鼓,顯得臉圓,像是隻往嘴裡塞滿鬆果的小鬆鼠。長生轉頭瞄了一眼,忽然伸手,準確地在鼓起的地方戳了一下。
謝忘之一驚:“你怎麼……”
“你上回也戳我了。”長生趕緊說,聲音裡含著笑意,“算我們扯平。”
謝忘之還能怎麼辦,隻能忍了,繼續跟著長生往前走。
不知怎麼,她總覺得臉上被戳的地方有些怪異,那一下其實很輕,長生也沒蓄指甲,戳在臉上隻有肌膚相觸的感覺。她卻感覺臉頰上微癢微麻,好像殘存著本該轉瞬即逝的觸感。
謝忘之不懂這是為什麼,又直覺不能問,悶頭接著走。再走了幾步,麵前忽然橫過來長生的手臂,她一驚,本能地後退一步,再看見的就是一大簇火,靠得很近,幾乎是貼在她麵前,熱氣撲麵而來,燎得她呼吸一窒。
“是戲法。”長生解釋,帶著她繞過去,“似乎是含酒在嘴裡,對著火把噴出來,就能噴出火。”
謝忘之心說這戲法未免太嚇人,這才抬頭,剛好看見表演吐火的藝人又噴了一口,空氣裡全是酒燒出的味道,圍著看的人鼓掌喝彩。隻有邊上一個婦人護著懷裡的孩子快步走過去,那男孩顯然嚇得不輕,貼在阿娘胸口,頭都不敢抬。
謝忘之莫名覺得長生護著她的樣子,有些像這個婦人,而她就是那個膽小的孩子。她有點惱,故意再回頭看了噴火戲法一眼,固執地說:“不用替我擋著,我不怕這個的。”
“好好好,你不怕。”長生信口敷衍,“我們忘之膽子最大。”
“你……”
長生才不管謝忘之怎麼羞惱,帶著她穿過人群,繞過不同的戲法攤子,最終到其中一個前站定:“喏,就是這個。”
這地方人也挺多,但比先前經過的吐火吞刀的又少一大半,看那些的男女老少都有,這個攤子麵前卻多是年輕的郎君娘子,還有好幾對情侶。攤上的戲法也簡單,無非是籠中變雀之類的,謝忘之反倒注意到了邊上的花燈。
這花燈和掛著的那種不一樣,不知道裡邊有什麼機括,沒點蠟燭,卻能自己轉,影影綽綽地映出裡邊的東西。
“喜歡這個?”長生猜測謝忘之的意思。
謝忘之沒好意思直接點頭,遲疑著“嗯”了一聲:“我覺得好看。但是裡邊好像沒有放蠟燭的地方。”
“本來就用不著放。”長生笑笑,轉頭去看攤主,“這個。”
攤主原本在看同攤的藝人變籠子,沒注意到這邊,微微一怔,旋即露出個笑:“是小娘子喜歡這個?”
謝忘之懂了,一扯長生的袖口:“我沒那個意思,你不用……”
“哎呀,小郎君一片心意,小娘子有什麼好推的?”攤主看看長生的樣貌,顯然這兩人不可能是兄妹,他就放開了亂猜,“這也不貴,幾十個通寶的事兒,小娘子還是提著吧。再不然,我給算便宜點,免得你心疼?”
謝忘之隱約感覺到這話後邊有彆的意思,但她不知道怎麼辯解,臉都憋紅了,還是隻能扯扯長生的袖口:“我真的沒彆的意思……”
“我明白。”長生在袖中摸出一把通寶遞過去,信手摘了先前謝忘之看中的那個,在她麵前提了提,“我也沒彆的意思,一盞燈而已。”
錢都付了,謝忘之也不好再推拒,猶豫著點點頭:“謝謝,我下回給你做點心吃。”
“好。”長生應聲,“還想要彆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