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齊慎一驚,詫異地看了鐘慶滿一眼。
“陛下當年,身邊人不好,有幾個內侍搗鬼,唆使他去清寧宮,這才不慎走水。靖穆皇後用過的東西燒得一乾二淨,昭玄皇帝那時候其實身子已經不行了,見不得這個,沒能挨過那年冬天。”鐘慶滿平靜地說,“先皇大慟大怒,鞭笞陛下,打得陛下在榻上休養了小半年才能下榻。”
李齊慎覺得祖父還是心太軟,麵上卻很嚴肅,低低“嗯”了一聲。
“當時溫皇後也已經去了,沒人在中間疏通,這梁子就算是結下了。先皇和陛下再沒有怎麼說過話,就算有,也是皇帝和太子說話,不是阿耶和兒子。”鐘慶滿說,“但臣知道,先皇心裡其實念著陛下。自己生養的孩子,誰不念著呢?”
李齊慎心說這倒也不一定,怕是得分人,但他順著鐘慶滿說“這倒是。祖父這個性子,像的是曾祖父,還是曾祖母?”
“都不太像。”鐘慶滿想了想,“非要說,那可能得更像昭玄皇帝,愛悶著。靖穆皇後萬萬不會這樣。”
“是嗎?”能在史書上稱“靖穆皇後”而不是“沈皇後”,李齊慎一直以為曾祖母是如同天後一般的女人,凶猛、善政而野心勃勃,“曾祖母是很凶,還是很端莊?”
“錯啦,都不搭邊。靖穆皇後不擺架子,也不在乎禮儀,隨心所欲,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隻不過也挑不出錯來。”
李齊慎皺眉“曾祖父不管嗎?”
“夫妻間的事,旁人怎麼知道?或許,昭玄皇帝就愛靖穆皇後這個樣子。”鐘慶滿說,“僅拿教坊樂曲來說,靖穆皇後愛胡旋舞,宮中就多矯健嫵媚的樂曲;當年她聽霓裳羽衣曲,隻皺了皺眉,昭玄皇帝在位時,宮中再沒奏過這曲子。”
李齊慎覺得這未免有點誇張,轉念又覺得還好,教坊曲子那麼多,不奏一個也不會死,能以此討個歡心又有何不可。他沉默片刻“這我也不知道。我讀史,起居郎寫昭玄皇帝和靖穆皇後相敬如賓,還以為他們之間沒什麼感情。”
“這些小事,都是瞎寫的,誰不期望帝後和睦呢,寫著寫著,就和睦過了頭。”鐘慶滿搖搖頭,“所以,殿下您看,不過幾十年,人去了,在彆人嘴裡,就是另一個模樣了。等我這把老骨頭也入土,知道這些事的人,就又少了一個……早晚誰也不知道。”
這話有點傷感,李齊慎覺得說什麼都不合適,乾脆沒作聲。
鐘慶滿也不在乎,撐了一下地麵,艱難地起身“殿下,您要不要點幾盞燈?”
李齊慎明了,這燈是供奉在靈位前的,他點頭,起身“麻煩掌案遞火。”
說是遞火,在玄元殿裡總不能敲火石,鐘慶滿應聲,端了特意留著的手燈,靠近李齊慎“殿下,請。”
李齊慎點頭,撚起引火的簽子,在手燈的火苗上輕輕一燎,再把引來的火點進靈位前的燈芯,一盞盞點過去。等全部點亮,靈位前一排燈亮起,燒出的火光照在靈位上,照得金粉閃閃發亮。
李齊慎吹滅簽子,信手遞給鐘慶滿,一撩圓領袍的下擺,再次跪在蒲團上,濃密的睫毛一落,閉上眼睛。
剛才一個人跪了那麼久,又和鐘慶滿聊了一會兒,他想得挺明白,過往的事總歸過去了,他活著的時候做得再多,縱然能青史留名,也就那麼幾行字,後人解讀時還不是亂七八糟,能不弄錯他的名字就算是給麵子了。
與其瞻前顧後,想著身後名聲,還不如惜取眼前。
“李氏列祖在上。時過境遷,前邊的幾位實在隔得太遠,恐怕沒空理我,那我隻能就近問問祖父和曾祖父。”李齊慎低著頭,嘴唇輕輕張合,無聲地說,“如今我在宮裡深陷泥淖,步履維艱,且父不為父,兄不為兄,我應當敬愛父兄,任其磋磨,坐以待斃嗎?”
當然沒人回答,他沉思片刻,猛地睜開眼睛,淺琥珀色的眼瞳倒映出靈位前的燭火,眼瞳中的碎金流淌,一時竟像是睜開了燦爛的金瞳。他看著靈位,依舊無聲地開口,“我絕不。”
他忽然起身,轉身朝外邊走,“今日叨擾掌案,多謝掌案告訴我這些。”
少年來的時候匆匆忙忙,走的時候也匆匆忙忙,鐘慶滿還沒應聲,李齊慎已經不知道走哪兒去了。外邊的雪還沒停,細細碎碎的雪落下來,在磚石鋪的地上積起薄薄的一層,一串腳印直直地通往遠方。
鐘慶滿搖搖頭,慢吞吞地挪到窗邊,伸手把窗關實,再抹去臉上被風吹過來的細雪,扶著窗,緩緩轉身。
轉身的瞬間,他發現靈位前李齊慎點亮的燈全滅了,一盞火都沒有留存。 .,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