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頓了頓,“繁之說,還有災民搶食黏土,互相廝殺致死的。他想攔,問災民知不知道這土入腹不能排出,吃了就隻能等著憋死。”
李齊慎沉默片刻,大概猜出災民會怎麼答,但還是問了“災民怎麼答?”
“……不吃土,當即餓死;吃了這土,”崔適閉了閉眼,“能多活一刻也是好的。”
李齊慎沒答話。
江南魚米之鄉,詩詞文賦裡多的是誇讚江南風光,再說如何富足,百裡廣池,采蓮采菱,卻沒想到一場大旱,如今是這個慘烈的模樣。
“樹皮吃儘,土也吃儘,剩下的……”崔適緩緩抬頭,接著說,“就是人了。”
“怎麼?”李齊慎,“易子而食?”
“不止。已經用不著易子而食了,繁之去的地方尚且還好,到受災更重的地方,餓的奄奄一息的人邊上一群人侯著,就等著餓死後分食。”崔適說,“還有菜人。”
“菜人?”
“三千錢,可得一個成年女子。人也得活殺,先斷兩臂,再把人吊起來,一刀刀片肉。人還活著,血淋淋的,肉片先下鍋,煮出來給花錢的人吃。”崔適猛地抬頭,“一個活生生的人,隻要三千錢,三千!這是買賣,這是殺人嗎?這是淩遲……是淩遲啊!”
說到這裡,他驟然激動起來,死死盯著麵前神色平靜的郎君。崔適生來多情,玩的也是一支筆,從葉簡口中聽到隻言片語,遠不及江南當地的慘烈,也夠他眼眶通紅,眼淚成串地掉下來。
“狀況至此,賑災的錢糧還層層盤剝,到江南,一碗薄粥裡要摻半碗的砂石!衢州人食人,繁之剛到,刺史居然公然問繁之,要不要瓜分賑災的錢糧!”
說到這裡,崔適終於崩潰了。
他出身清河崔氏,是當朝最顯赫的世家,前二十年長在長安城裡,隻見繁華富庶,乍聽見葉簡口中描述的東西,逼得他輾轉反側猶如火灼。江南大旱至此,長安城裡的世家權貴卻像是不知道,宴席如流水,新片的魚膾、新殺的羊羔,一口不動,原樣丟出去,在土裡發臭,引來成群的蒼蠅盤旋。
與此同時,江南三千錢可活殺一人吃肉,災民爭搶那一口黏土,隻為了苟活一兩日;若是再等等,等到冬天降雪,長安城外又是無數凍死的枯骨。
他掃過桌上用來喂貓的金齏玉鱠,忽然伏在桌上,肩膀顫抖,先是克製的嗚嗚咽咽,再之後就是崩潰的大哭,壓抑的哭聲在空曠的庭院裡盤旋,聽得人先是毛骨悚然,再就是肝腸寸斷。
“郡王,郡王……人食人啊。”他顫著嗓子,“我又如何?你又如何?”
“是啊,你又如何,我又如何?”李齊慎卻很冷靜。
放在少時,崔適哭成這模樣,他再冷情也會動容,說不定會拍拍伴讀的肩膀,但現在他不會。局勢如此,困頓僵持,哭是最沒用的事情,他語氣清淡,“你來找我,對著這盤魚膾發脾氣,為的就是這個?”
崔適一愣,抬頭“我……”
“朝我發脾氣容易,拿魚膾砸我臉上都行。可就算你砸了,就算我沒讓廚子片這條魚,這魚難道能到災民的手裡?”李齊慎沒給他接著說的機會,“你拆了這王府,拆下來的木料,能到災民手裡麼?”
“……不能。”崔適喃喃。
“是,不能。困厄至此,我們什麼都不能做。”李齊慎說,“我看過曆年的記載,江南的天氣有跡可循,五六月有梅雨,之後夏旱,到**月又有雨,再之後多晴天。今年不曾降雨,故而大旱,其實前兩年就有這征兆,恐怕再之後,旱情還會更嚴重。”
他看著崔適,“賑災的錢糧遭盤剝是常態,可我們又能如何?就算大廈將傾風雨飄搖,你我困在長安城,還想如何?”
“……抱歉。”崔適沉默很久,抹了一把臉,“是我衝動了。兀自哭嚎,有什麼用呢。”
李齊慎彎腰,摸了煤球一把“不如想想,若真到了那時,能做些什麼。”
崔適沒反應過來他口中的“那時”是個什麼,開著的庭院門處走過來個人影。
李齊慎沒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白日裡門都大開著,謝忘之又有允許,一貫不用通報,直接就能進來。她沒聽見兩人先前的話,但總覺得院子裡氣氛古怪,忍不住多看了崔適幾眼。
崔適臉上的淚痕還沒弄乾淨,謝忘之再看看邊上一臉平靜的李齊慎,有點懵“……呀,郎君這是哭了嗎?是遇上什麼麻煩事兒了嗎,這麼傷心?”
“我……”崔適哪兒能把實話說出來,憋了一會兒,憋出個哭嗝,“我……我餓了。”
謝忘之“……” .,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