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適筆上的本事是真的信得過, 本該是極儘鋪陳的四六駢體,他一卷詔書寫得留白處正好, 字跡清晰風骨天成,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什麼練字的習作。字寫得好,內容也好, 硬生生用這麼幾行字寫出高屋建瓴跌宕起伏的意思, 寫得李齊慎屬實萬不得已乃受天命,仿佛有異議的都會被一個天雷劈死。
這事兒說起來也不新鮮,曆朝曆代乾這個的不少,長安城裡的世家權貴倒是不怕天雷,但他們怕的是李齊慎握在手裡的軍權。能調動至少五鎮的節度使,他又和前麵幾任皇帝的性子截然不同,言談舉止確實是皇家出身的優雅, 卻不見慈柔多情,反倒凶猛暴烈, 像是隻饑腸轆轆時逡巡的猛獸。
李齊慎沒行登基大典, 隻一杯薄酒算是祭天祭祖, 為了節省, 連天子禮服都沒做, 第二日上朝時也穿的是常服, 穿得端正,從布料的顏色卻看得出有些舊了, 至少是去年年初做的衣裳。底下有人暗自笑話他寒酸, 但他落座, 俯瞰他們的瞬間威儀具足,彆說這身端莊的常服,就是披塊破布,他也是盤踞在帝國最頂端的君王。
左仆射上前,奏的是已被平息的江南叛軍的事。江南一場大旱,叛軍多半是實在無路可走的饑民,長安城發來賑災的糧食遭層層盤剝,不反就是死路一條。領頭的倒和他們截然不同,純粹是吃飽了賑災的錢糧,想趁著叛亂再撈一杯羹。
“諸士卒降者皆不殺不罪,原樣放還歸鄉。”李齊慎倒是難得展露出點柔情,沒為難那些不得已的饑民,“東西兩道免賦稅兩年,休養生息即可。”
左仆射沒想到李齊慎會這麼說,愣了一下,剛想意思意思說一句“陛下聖明”,李齊慎卻又開口,聲音清朗,還是那個清清淡淡的語氣,卻說得他毛骨悚然。
“至於先前貪墨錢糧的州城長官,埋進土裡便是。”李齊慎想起葉簡當時提到的人,微微一笑,“既然因一時貪欲致使生靈塗炭,那就讓來年的糧食長在他血肉上,算是歸還萬民。”
左仆射渾身一凜,想勸,憋了半天,又不知道該從何勸起,隻能應聲退後。之後又陸續有奏,李齊慎一件不落地回應,依舊是那個凶殘的說法,仔細一琢磨又覺得處理得不錯,或許真是最優的解決方法。
由此,朝上諸臣無異議,就當這是李齊慎改不過來的路數,除了頭兩天總出一身冷汗,後邊倒漸漸習慣了,橫豎鍘刀沒落自己頭上。新任的皇帝則把敕令發往四麵八方,調動兵馬一點點編織羅網,要把叛軍扼死在網中。
說來容易,做起來難,李齊慎讓人撤了長生殿裡多餘的裝飾,天子寢殿樸素得像是軍帳,他在殿裡處理政務,一盞油燈點到半夜,看著都讓人心疼。
謝忘之不通政務,幫不上什麼忙,好在長安城裡的糧食肉菜漸漸能送上來,食材一多,變著花樣能做的夜宵也多一些。今晚她用晚膳剩下的麵粉做了份細麵,以濾過兩遍的雞湯做底,以往十來碟的配菜是弄不出來了,隻能壓了幾筷子清水燙熟的綠葉菜,配了一隻溏心的荷包蛋。
李齊慎對吃食向來沒什麼特彆的喜好,又是麵這樣橫豎挑不出什麼錯的東西,且還出自謝忘之的手,他還能有什麼不滿意的,幾筷子把麵和配菜吃儘,喝了打底的雞湯,就差舔個碗。
一碗雞湯麵入腹,他把碗筷放下,乖乖坐在桌邊的謝忘之當即動手,把碗筷放回食盒裡,原樣蓋上蓋子。
這幾天她一直來送夜宵,從不多說話,李齊慎忙時顧不上,這會兒在燈下看,燈火鍍在女孩白皙的肌膚上,襯得瑩潤如玉。謝忘之長長的睫毛垂落,耳側留出的發絲也垂落,整個人像是墨筆信手塗出,清清淡淡,是《詩經》裡宜室宜家的樣子。
李齊慎心裡微微一動,沒忍住,伸手撫在她臉頰上,指尖撥過睫毛,果然有些略微的癢,就像此刻心尖上的感覺。
“怎麼了?”謝忘之沒管他胡來,還以為他有什麼事。
“沒什麼。”李齊慎收手,朝她笑笑,真心實意地說,“這兩天我顧不上你,反倒讓你來送夜宵,辛苦了。”
謝忘之一愣,旋即笑笑,順手把落到肩前的幾縷長發攏回去,搖搖頭,認真地說“不辛苦,順便而已。”
她沒有吃夜宵的習慣,廚房裡的宮人和她不熟,哪兒有會點名讓她做夜宵的,李齊慎隻覺得她是想讓他寬心“這有什麼好推的?說一聲辛苦而已,又不是要給你黃金萬兩。”
“不,真的是順便。”謝忘之更認真,“今晚的雞湯用的是剔了肉的雞骨燉的,骨上的肉剔不乾淨,燉完湯後我就給煤球吃了。反正煤球也得喂,順手而已。”
李齊慎“……”
他沉默片刻“照你的意思,我和煤球……吃的是一鍋?”
道理是這個道理,謝忘之原本覺得沒什麼,但這話從李齊慎嘴裡出來,怎麼聽怎麼奇怪。她有點彆扭,想了想“唔……算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