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那一句當然是玩笑, 如今早就不是開國前世家看不起皇族的時候,曆任皇帝有意無意地打壓世家的勢力, 朝中又不斷冒出寒門新貴,所謂的世家榮光不可避免地漸漸衰退,早晚會變成史書上洋洋灑灑的讚美, 說起來好聽罷了。
如今李齊慎再落魄窮酸, 名義上也是皇帝, 手裡還緊緊握著調度鎮兵的虎符, 又有長寧公主和寧王的支持, 就算謝洲心裡再不滿, 麵上也得端著笑,說這是天子親臨光耀門楣。
好歹是提親,窮歸窮,李齊慎還是擠出點吃飯錢, 剩下的全靠這兩年在長安城裡交遊認識的郎君。尤其是褚二那群浪蕩子弟, 靠不住歸靠不住, 對朋友卻是真交心,先前拿了一半私房錢補軍餉,現下把另一半也拿出來, 湊錢給兄弟娶媳婦。
“陛下, 咱們認識這麼久, 姑且說句真心話。您可千萬就娶這麼一個吧, 要是再娶第二個, 我們幾個恐怕要去當鋪裡賣褲衩了。”湊錢的那天褚二熱淚盈眶, “另外還有件事兒,如今長安城裡這樣子,我們長到這個年紀,也沒個正經事做,能不能通融一下?”
“放心,我絕不再娶。”李齊慎也熱淚盈眶,十分感動地拍拍褚二的肩,“你們先多背背書,再去科舉,就選明經科,那個容易考上。”
褚二“……”
湊錢的兄弟們“……”
總之李齊慎拚拚湊湊,按長安城裡的規矩湊齊了聘禮,該有的樣樣都有,就是數目少了些,有些格外貴的隻是意思意思放了一個,全個禮單罷了。
這聘禮實在寒酸,謝洲和謝勻之在心裡大罵,奈何謝忘之一根繩子吊死在李齊慎身上,他們隻能捏著鼻子答應,給她準備嫁妝時還格外上心,恨不得用金玉珍寶給謝忘之做身衣裳,讓珠光寶氣去打李齊慎的臉。
謝忘之知道父兄這是賭氣,覺得實在沒有必要,一是雖然家底殷實,經了小半年的動蕩,家財散出去不少,她不好意思因為出嫁取這麼多;二是以李齊慎不要臉的路數,根本不至於因為這筆豐厚的嫁妝臉紅,說不定還要調侃她幾句。
她勸過阿耶和阿兄,當然挑的是冠冕堂皇的理由,不過謝洲和謝勻之執意如此,王氏也額外添了妝,謝忘之也沒轍,最後嫁妝裝起來還是有十幾隻箱子。
既然想好了一切從簡,旁的規矩也用不著在意,太史局占卜出的吉日近來就這麼一個,兩邊都不想再拖,婚禮就定在和長寧出嫁同一日。
長寧的嫁妝是真的足,加封長公主,在名義上享萬戶,嫁妝封箱後裝了長長的一列馬車,浩浩蕩蕩得真有點十裡紅妝的意思。箱內裝著成卷的帛,用黃金壓箱,連同長寧這個人一起,當作銜羽可汗領著回紇軍從遙遙三千裡外趕來的報酬。
少時就有過一麵之緣,後來又在府上住過,謝忘之知道若是不出什麼大亂子,長寧這一去不會再回長安城,啟程前的這一麵就是永訣,她多少有點舍不得,送長寧上馬車時依依惜彆,捏在手裡的扇子半天都沒遞過去。
長寧倒還是那副渾不在意的樣子,她長得冷,上了新嫁娘的妝容,眼尾飛紅,也不顯得嬌媚,反倒有種冷豔的肅殺,似笑非笑地瞥了謝忘之一眼“怎麼,還把這扇子捏手裡?再不給我,彆人還以為你要搶人。”
“……胡說什麼呢。”謝忘之忍住心頭的那股酸澀,生怕哭出來不吉利,把扇子遞給長寧,“那就給公主了。”
長寧笑笑,從她手裡抽了扇子,半遮著麵,端正地坐在馬車上。執扇遮麵是長安漢人的規矩,女孩一旦拿團扇遮了麵,就是出閣的意思,隨行的侍女瞄了一眼,當即打落車簾。
車簾垂落,遮去一身綠衣的女孩,那個瞬間謝忘之聽見長寧輕聲開口,無悲無喜“珍重。”
她想回答,但不知怎麼噎了一下,等她咽下一口唾沫,長寧坐著的馬車已經走了,再說也聽不見。謝忘之終歸沒能把那一句“珍重”還回去,沒能給長寧一點出自長安城的東西。
雖然是送嫁,也沒有追上去的道理,馬車一走,陪著謝忘之的宮女上前,遲疑片刻該怎麼稱呼,最終還是選了個不會出差錯的“娘子,差不多了。”
送走了長寧,接著就是她的婚事,謝忘之把那點酸澀壓回去“好,走吧。”
“請娘子跟奴婢來。”宮女低頭應聲,引著她往蓬萊殿的方向走。
謝忘之走了幾步,不知怎麼,忽然轉頭看了一眼,正好看見個熟悉的身影。
一身禮服的郎君孤身一人站在遠處,遙遙地看著排成一列的馬車去往丹鳳門。隔得太遠,謝忘之看不清李齊慎的臉,隻看見風吹起他漆黑的長發,灌進大袖裡,吹得那身玄色的禮服仿佛天人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