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殿。
“……著太子登基, 你與繁之輔佐,兼任太傅。也無需改令他稱朕為父, 彆讓太子為難。若能成事,那便好;若不能……”說到一半,李齊慎忽然劇烈咳嗽起來,來不及用袖子擋, 咳出來的全是猩紅的血, 濺在榻邊和衣擺上, 猶如點墨的飛花。他咳了一陣,強行把喉嚨裡沒吐儘的血沫咽回去, 忍著胸口燒灼般的劇痛,繼續說,“……與繁之商議, 從宗室裡另選吧。”
跪坐在榻邊的崔適不忍再看尚且年輕的皇帝,低下頭“臣明白,請陛下放心, 安心養病。”
“這個樣子, 還有什麼可養的?”李齊慎視線一轉, 看向自己的手。他的手很漂亮,膚色也白,骨肉勻停, 全盛時能順著才思連寫三份檄文, 也能握槍拉弓, 豐州邊界的突厥人聽見雁陽郡王的名號都聞風喪膽。
如今卻不能了, 他一天天衰弱下去,不至於形銷骨立,隻比以前清瘦些,但這隻手已經沒了力氣,彆說握住壓在枕下的短匕,連一支狼毫筆都拿不起來,寫字時不穩,曾經的筆走銀鉤風骨天成都成了歪歪扭扭,還不如五歲時的習字。他本想自己寫這道最後的詔書,沒想到到頭來還是得急召崔適入宮。
說來也巧,那封把他扶上皇座的詔書是崔適寫的,到最後也是他寫的,倒算是有始有終。李齊慎自嘲地笑笑,靠在軟枕上,“下去吧,朕累了。”
“是。”崔適吹乾已擬好的草稿,沉默片刻,遲疑,“陛下,綾綺閣的謝氏女,可要陪……”
李齊慎猛地轉頭,看他時神色肅穆,眼瞳裡卻藏著森寒的大雪,簡直是眉目生寒。
後背霎時滲出層細細的冷汗,崔適連忙把話吞回去,把頭壓得更低“陛下見諒,臣失言。”
李齊慎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緊繃的肩背一鬆,語氣裡夾著藏不住的倦怠“……彆動她。放她出宮,自行婚配,再添妝,你看著辦吧。”
“是,臣告退。”這回崔適不敢說話了,應聲,起身後規規矩矩地行禮,離開長生殿時腳步放得極輕,生怕一個不慎,又惹惱這位在皇座上盤踞了十年的皇帝。
候在長生殿外的內侍見崔適出去,先行禮,等他出去,又把門關上,隔絕外邊的春風鳥鳴。
殿內陡然安靜下來,博山爐裡吐出一縷縷安神的香氣,李齊慎嗅著卻隻聞出血腥氣,從鼻腔漫到咽喉,嗆得他忍不住又想咳嗽。但這一下終究沒咳出來,折騰了十來年,心力交瘁,這具身子破敗到了極致,躺在榻上,連咳嗽的力氣都沒有。
李齊慎吞了一口血沫。渺渺三十載,回想起來,居然還是一無所有。
慕容飛雀不是矯情的人,但心再大,先亡族再委身於人,隨後又失寵,也吃不住這個苦,對著這個流著一半異族血的兒子總少了幾分該有的親近;至於李承儆和李琢期,不提也罷。後來倒是機緣巧合,有些親近的人,可惜死的死傷的傷,長寧遠嫁回紇,李殊檀不知所蹤,少時交遊的那些紈絝,又有哪個敢站到他麵前,抬頭和他說話。
就連崔適,十幾歲時就在一塊兒讀書,不知不覺也改了自稱,再沒有你我相稱過。李齊慎神色一變,崔適就得戰戰兢兢,揣測哪句話說得不得君心。
李齊慎在世人矚目的皇座盤踞了十年,不曾行差踏錯一步,到最後卻活成了孤家寡人,到死想著的還是國事。論明君,他絕對排得上號,但論自己,他手裡空空如也,不知道想要什麼,不知道得到了什麼,既想不出有什麼私事能交代,也找不著這樣一個人來聽。
他看著帳頂的刺繡,無端地笑了一下。
“……陛下。”不知什麼時候,常足摸到了榻邊,聲音壓得低低的,“綾綺閣的謝氏女求見,您見嗎?”
“她來乾什麼?”
“臣不知。”常足真不好判斷,猶豫著說,“那臣去回絕,免得打擾陛下休息。”
他行了一禮,轉身要走,李齊慎卻叫住他,沉默片刻,才接著說“見。讓她進殿。”
“是。”
常足快步出去,長生殿的門打開,放進來外邊的光,還有披著春光的女孩。李齊慎扭頭看了一眼,儘可能撐起身子,靠在軟枕上,等著她一步步過來。
謝忘之進殿先行禮,抬頭正對上李齊慎的視線。皇帝半躺在榻上,腰後墊著軟枕,常服外衫解開,鬆鬆地搭在肩上,配著披散的長發,顯得放鬆又虛幻,有種異樣的美,像是一腳踏在人世,下一瞬又要化作流雲飛灰。
她皺了皺眉“陛下,妾有話想說。”
“是樂言和你說的事嗎?”李齊慎略作思索,“那是朕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