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第 41 章(1 / 2)

《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第四十一章

這鮮卑奴一露麵,引得眾人議論聲大作,有兩大原因。

其一自然是因為這是一個“鮮卑”奴。如果說新羅婢還隻是因為在大周稀少而價高,那麼鮮卑奴更標誌了一種特權。自漢時皇帝遠征匈奴,迫使匈奴南北二分,其中部分遷居東部山脈,一部曰烏桓,一部曰鮮卑。至魏太|祖滅烏桓,內遷其民之後,邊患平息若乾年。待到中原紛爭亂起,原本縮居山間的鮮卑族又擴張開來,憑借駿馬利箭,漸次統一了中原北境。昭烈皇帝在時,驅逐鮮卑族北上千裡。待到世宗繼位,大周兵力內收,鮮卑人又卷土重來,再度吞沒了大周雍州與冀州重鎮。幸得皇帝穆楨力挽狂瀾,許世家所求,開鹽鐵之營,以此集結世家之力,彙北府軍與西府軍之力,好險將鮮卑敵軍攔在長江北岸。自此大周與鮮卑,雖然看起來是劃江而治,但論起兵力,終究是鮮卑更勝一籌。若非鮮卑此時還未解決更北境的柔然,不能全力南下,此時大周依天險而苟安的局麵也難以維持。

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此時大周人士,若是能蓄養鮮卑奴;那就好比清朝末年的中國人,家裡收了個白人做奴隸差不多,不是隻靠有錢就能做到的事情。而且鮮卑人擴張之後,在北境也與另外四胡族雜居通婚,長相各異。但最初的鮮卑人因生活在高寒之所,毛發淺色,眼睛發藍,也都是很典型的體貌特征。此時圓場上的這鮮卑奴,金發碧眼,是鮮卑貴族中都很少見的,更是稀罕。就好比後世養貓狗者,多枉顧其身體健康,隻以純血品種為貴一樣;既然作為奴隸來賣,那自然也是越“純”越能賣上價去。

隻不過大周到底還沒有為鮮卑人所統領,所以眾人的審美並不以金發碧眼為“好看”,反倒多是覺得他們毛發旺盛、眸色不正,類於禽獸,蔑稱之為“碧眼獸”或“雜毛畜|生”。

就見那圓場上的主人一揮手,示意兩名仆從上前,硬強得掰開了那鮮卑奴的嘴,他手持銀燭走上前去,將燭光映在那鮮卑奴結實緊密的牙齒上,要眾人都看得清楚,朗聲道:“諸位貴客看好此奴牙口,正值盛年,筋骨強健,童叟無欺。”這是買賣騾馬時的相看之法,騾馬的毛發可以作假,這一口牙卻做不得假,有經驗的買家隻看畜|生的牙齒,便知道是幾年齡的騾馬。

那鮮卑奴目眥欲裂,雖然手腳都被銬住,卻仍掙紮不休,兩個仆從齊上、都幾乎按不住他,的確是健壯異常。

櫻紅見了便有些憂心,生怕小殿下一時興起買下這鮮卑奴來,在穆明珠耳邊輕聲道:“殿下,此奴如此凶悍,如何敢買來放在身邊?這等異族又不通教化,萬一暴起傷人,豈不是禍患無窮?”

穆明珠一麵看,也一麵正在思量,這鮮卑奴如此烈性,自然是難以如新羅婢一般買來做侍女內寵之用的。但主人家既然敢叫價“五千兩黃金”,也該有其用處。

焦成俊在旁聽得櫻紅之問,微微一笑,道:“姐姐擔心得有理,隻是看下去便知內裡了。”

一個鮮卑奴,如何能起價“五千兩黃金”?這也正是方才議論聲大作的第二個原因。

這個秘密的底下拍賣場中,雖然競品眾多,也的確是珍貴之物,但方才所計的千兩、萬兩,都是指的白銀。當朝一兩黃金抵二十兩白銀,主人叫價五千兩黃金,那便是整整十萬兩銀子。這是怎樣的一筆巨款!甚至能養一隻數千人的軍隊,給他們配備兵刃駿馬,三五年間攻城略地去了。自西漢以來,容易開采的金礦愈發枯竭,哪怕是昭烈皇帝增進了冶金之法,以大周朝廷上的賬目來看,一年所得的黃金也不過才兩萬兩。此地一個鮮卑奴的起拍價竟然就達到了五千兩黃金之巨!

揚州城中縱然豪富雲集,這五千兩黃金也並不是誰都能隨手拿得出來的。

像鮮卑奴這樣稀罕的東西,又標了五千兩黃金的起拍價,若是按照正常的流程,那是在拍賣之前,主人家就知會到有此財力的新老主顧,告知某月某日某地,有這樣一場大拍賣,請到三五個有財力有意向的貴客到來,才好競價。今日搬上這鮮卑奴來,其實事發突然,乃是焦成俊為了逢迎穆明珠,臨時安排下去,要底下人送上來的,在座的客人原是為了飛禽珍獸新羅婢而來,多數沒有閒置的五千兩黃金,再一是多數不知要拿這鮮卑奴來怎麼用,才能值這五千兩黃金。

因此底下議論聲雖然轟然,卻沒有舉牌之人。

穆明珠趴在二層欄杆上,懶洋洋看著,手中的牌子鬆鬆垂下,暫時也沒有舉牌的意思。

齊雲自場上出現鮮卑奴,便已低聲吩咐秦威再領人去外圍巡查,於穆明珠的安危絲毫不敢大意。可是另一方麵,他雖然年少,因經手許多密事,也知貴婦人中有養驍勇奴隸,以為閨房之樂的,不免有些難於言表的擔心。

此時,他暗暗看穆明珠一眼,見她似不甚在意那鮮卑奴,輕輕透出一口氣來。

底下圓場上的主人家是個主理拍賣的老手了,見冷了場,也並不窘迫,倒像是早有準備,笑道:“還沒請諸位貴客看過這鮮卑奴的妙處,怎好叫價?”說著,便拍手示意仆從行動。

原本這地下的拍賣場中燃著無數燈燭,圓台之上尤多,此時眾仆從動作之間,將圓台下的燈燭都滅了,隻留了圓台上的燈燭與二層雅間內十餘盞暗燭。又有仆從抬了十二扇的屏風,置於圓台後方,燭光打在那鮮卑奴身上,恰在素色的屏風上投下一個巍峨的影子。

刹那間,整個底下場中,除了鮮卑奴所在的圓台上燭光明亮,周圍全都暗下來。

有八名力夫扛著一隻罩了黑布的大籠子上台,擱置於那鮮卑奴身邊。

便在此時,沉重的“吱呀”聲響起,卻見一座巨大的鐵籠從圓台上方由繩索吊著緩緩沉降下來。

圓台上的眾仆從,包括主理人都退到了大鐵籠之外。

“哐”的一聲巨響,那大鐵籠落在圓台上,將鮮卑奴與罩著黑布的籠子都困在其中。

有仆從隔著大鐵籠,伸手入內,先揭去黑布,卻見籠中乃是一頭一人半高的大黑熊。此時一名仆從在黑熊側的大鐵籠外,另一名仆從在鮮卑奴側的大鐵籠外,同時伸長手臂入內,以鑰匙打開了黑熊與鮮卑奴身上的枷鎖,同時取走了黑熊籠門上的大鎖。

那大黑熊見開了小鐵籠,早已在狹小籠內不耐煩,搖搖晃晃便走出來,與鮮卑奴同處於大鐵籠之中。

穆明珠微微眯眼,原來是要看人與獸同籠生死鬥。

焦成俊在旁低聲介紹道:“此乃揚州城中豪富之家私底下的一樣玩法,名曰‘桃色玉戲’。殿下請看那後麵的屏風,正是如玉顏色,這死鬥的奴仆,也是如玉的模樣。待到一場結束,那玉色屏風上染了桃花顏色,極駭人也極濃麗,精彩絕倫。”

一場鬥到最後,必然是一死一活。

穆明珠雖然知曉古往今來,凡是巨富大貴之人,私底下玩樂的手段自有千般萬種,設若其人不講求道德、枉顧人倫法律,那更是什麼都做得出。隻是此時她自己親眼見了,仍是有些震撼,默了一默,道:“‘桃色玉戲’,倒真是個風雅的名目。”

焦成俊這一日“陪|玩”下來,終於見公主殿下流露詫異之色,到底忍不住有些得意,低聲笑道:“與熊鬥、與虎豹鬥,這都是尋常的。最好看是使兩奴相鬥,到了生死關頭,個個使出殺招,那才真叫好看。”他不再掩飾得意之色,道:“此等好劇目,在彆處可都看不到。”

穆明珠深感震撼,倒並不完全因為底下那鮮卑奴的命運,更因為焦成俊口吻中的涼薄與坦然。顯然在焦成俊這等人的思想中,台上拚死爭鬥的奴隸,與一條狗沒什麼區彆,雖然與他焦成俊一樣是兩隻眼睛一張嘴的人,卻已經不在“人”的範疇之內了。她在建業城中,也見過有紈絝子弟沉迷於鬥雞的,也知道其中的法門——有的人在鬥雞脖子上抹上狐狸的油膏,以氣味恐嚇對方取勝;也有一種比賽在鬥雞的腳上綁了刀刃,最終也是非死即傷。殘忍固然殘忍,但終究還是在禽類的範疇。隻是她在此之前萬萬沒有想到,就在一江之隔的揚州城中,早已有豪富之人,把底層的人當作禽類一樣來蓄養取樂了。

短暫的詫異過後,穆明珠又平複下來——這道理難道她是第一日才知道嗎?她早已在生活的方方麵麵中感知到了。隻是她從前都不曾如今日這般,直麵其殘酷的本質罷了。

此時大鐵籠中,那鮮卑奴手腳一得自由,便坐倒在地,垂首揉著手腕與腳腕。

主理人高聲道:“哪位貴客賜一柄兵刃下來?”連喊了兩聲。

穆明珠就見對麵的雅間裡燭火一亮,有一位藍衣侍從於欄杆旁,拋了隨身的佩劍於台上。

那雅間中的主人隱在暗處,看不真切麵容。

仆從拾起那佩劍,脫去劍鞘,將那一柄寒光森森的長劍拋入鐵籠之中。

那鮮卑奴大約不是第一次麵對這等與獸同籠相鬥的場麵了,長臂一伸,便接住了斜飛進來的長劍。

底下看客已然興奮,叫好聲頓起。

那大黑熊卻因為這叫嚷聲不安躁動起來。

這等表演之用的猛獸,本來就是提前餓過的,一嗅到活物的氣息,便會進入獵殺狀態。設若方才那鮮卑奴驚慌逃竄,便早已驚動了這大黑熊。隻是因為那鮮卑奴接了長劍,卻一直沉穩立在原處,使得那黑熊一時摸不清對方實力,所以沒有冒然進攻。

爭鬥的雙方周旋自然好看,但周旋的時間一長,看客也要不耐煩的。

便見有仆從持長戟上前,隔著大鐵籠,用力戳在那黑熊身上。

長戟戳入皮肉之中,那黑熊便是一聲巨吼,既痛且怒,進入了狂躁的狀態,充血的眼睛盯著籠中唯一的活物,咆哮一聲,便衝著那鮮卑奴撲去。

熊吼之聲,的確可怖。

穆明珠坐在二層,猶能感受到其威勢,更不用說在籠中與之相對的鮮卑奴。

隻見那鮮卑奴手持長劍,閃躲之間,長劍揮動,雖然未中黑熊命門,卻已經在它身上破開幾道口子。那黑熊因為疼痛越發癲狂,雙拳抬起,勢如風雷,直上直下衝著那鮮卑奴砸落下去——這一下極為迅捷,又已經提前把那鮮卑奴逼入了死角,眼看這一對熊掌落在身上,立時便能叫那鮮卑奴筋骨寸斷而亡。

卻見那鮮卑奴退到籠角,無處可退,竟一頭直撲黑熊懷中。

從穆明珠的方位,看不到那鮮卑奴究竟如何動作的,隻見到黑熊動作一滯,那鮮卑奴持長劍竟躍然而出於熊身前,踩著黑熊肩部翻出來,於半空中飛撲直刺,手臂幾番起落,長劍上血光淋淋。

這幾下兔起鶻落,快得幾乎叫人看不清。

待到眾人回過神來時,那黑熊已嘶聲哀鳴,轟然倒塌於鐵籠之中。

而那金發赤膊的鮮卑奴,手提血劍跪立於籠邊,喘息不定,似是力竭,身上也有血痕,不知是熊血還是給黑熊抓傷了。大鐵籠後的玉色屏風上,濺落了三道熱血,正是他那三劍刺入熊身所致,恰如三枝盛放的桃花。

一聲鑼響,眾看客這才恍然回神,想起呼吸來。

主理人朗聲道:“獻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