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第 60 章(1 / 2)

《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第六十章

焦家所占田地之廣,竟至如斯。

穆明珠前世做幽靈時,曾看過整片大陸,也曾看過世家豪族如謝鈞等人所居有的土地,隻是那時候她是以幽靈的狀態,高高飛起於空中,速度既快,對其田地之大也就難以有太深刻的感觸。

可是今日於烈日之下,馬背之上,結結實實跑了半日,竟然才隻到林管事口中“焦家田地之半途”。

這讓穆明珠對地方豪強之勢力,有了更真實深刻的體會。

她望著眼前的直道,卻沒了繼續前行的勁頭。

這直道原是秦時所修,後來昭烈皇帝時又拓寬了。

她想到前世自己提出釋奴新政,當時還是她老師的蕭負雪認為這正是大周所需要的政令。不久之後,她微露喜愛之心,蕭負雪於禦前辭了教導她的差事,卻一力將這新政籌劃出來、並有心光大。因新政觸痛許多豪強權貴,蕭負雪不曾對外說過這原本是她的主意,大約算是對她的一種保護。

如今想來,前世的她是天真的,蕭負雪也是天真的。

她的天真在於不曾踏出過建業城,而蕭負雪的天真則在於他的理想主義。若不是太天真,前世他也不可能主動死於謝鈞布下的局中。

今生她走出了建業城,出來親眼看一看,才知朝廷重臣於建業城官邸之中擬定的新政是多麼無力,那些條條框框,煞有介事的什麼品級的人能蓄養多少數目的奴婢,若有多出的該如何懲罰……凡此種種,不異於癡人說夢罷了。

就算是白紙黑字落在律書上,又如何執行呢?

便譬如這揚州城中的焦家,是揚州都督孟羽所轄製的萬餘名府兵能拿下奴婢十萬之數的焦道成,還是要擔任禦守鮮卑族的三十萬北府軍抽調南下,隻為了對付一城一霸呢?

不過一紙空談!

穆明珠看一眼身旁馬上的謝鈞,見他麵色雪白、而又神色陰沉,能讓這多情郎君不顧體麵露出怒色來,足見已經到了他的忍耐極限。她是要拉著謝鈞做擋箭牌,暫時還不想跟他撕破臉皮,也不想把他給玩廢了,便笑道:“是本殿方才興頭上沒收住,這一通疾馳也真是累壞了謝郎君。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咱們不如就在田邊尋樹蔭下,臨時搭個涼棚,一同歇息片刻再回去?”說著一躍下馬。

謝鈞宿醉後無力,下馬時沒有穆明珠那樣輕便,好在騎射底子在,也沒有出醜便是了。

於是眾扈從下馬,於田邊樹蔭裡搭了涼棚。

謝家的家丁捧出精美的瓷器茶盞,揭開棉絮裹著的冰塊瓜果,按照在家中的場麵為謝鈞操持起來。

謝鈞坐於涼棚中,感受著仆從扇來的習習涼風,啜一口浮著碎冰的美酒,眯起眼睛嘶了一聲,隻覺一股涼氣順著喉嚨而下,渾身每個毛孔都涼爽舒服起來。

他愜意得歎了口氣,一盞美酒入腹,抬眸一望,卻見不遠處一頂影影綽綽的紅色羅傘下,穆明珠竟然已經在齊雲等人陪同下,頂著烈日深入田地中去了。

謝鈞一時無言,不知該怎麼評價這位小公主。

他最終又端起新的一盞浮冰美酒,也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同身邊的家丁說話,道:“想當年,我十四五歲的時候,也是渾身使不完的力氣,夏天不知道熱,冬天不知道冷……”他說到這裡,不知為何忽然想起“英雄不提當年勇”這話來,驚覺自己尚且不到而立之年,卻已經過早體會到了“老”之將至。

他晃了晃手中的美酒,默默擱回了案上,酒色亂性,原是殺人的軟刀子。

穆明珠走在烈日下的田地裡,這裡是南方的水田,剛收割過了一茬水稻,應當正是播種下一茬的時節,隻是不知為何道路對麵的田地已然種滿了,此間卻還隻是空落落的。

她其實也沒有目的地,隻是心裡悶,想四處走走、看看,尋著田壟走去,不多時便見前方水車旁聚了許多人,望之竟有百人之數,都是有力的青壯之士。

齊雲原本是走在她身後,為她撐著紅羅傘的,見狀便上前一步。

“無礙的。”穆明珠道:“你們那些人,皆兩手空空。”

走到近處,才從那些壯漢人牆的縫隙中望見,原來圍著裡麵的水車,是幾個穿綾羅衣裳的男子,舉著鞭子在抽一個“巨人”。

說那人是“巨人”,是因為他抱著頭蹲在水車旁邊,竟然還能有旁人胸口那麼高,若是站起來定然要高出在場所有人。

那“巨人”雖然體型碩大,但看起來並不暴烈,甚至有些懦弱,被鞭子抽打也隻是悶頭躲在水車後麵,口中發出哭聲來。

“怎麼回事?”穆明珠蹙眉,問林管事。

林管事便驅開人群,入內問那穿綾羅的數人,道:“白耽誤功夫不做事,這是鬨什麼呢?誤了插秧的時節,你們誰擔得起這責任?”

那幾個人鞭打那“巨人”正起勁,猛不丁見了林管事,一時還沒反應過來,頓了頓,才有人認出他來,忙喊同夥住了手,把長編折起往腰間一插,就來林管事跟前作揖笑道:“喲,今兒這是刮的什麼風,把林老爺您給吹來了?這時節田地裡頭熱,可彆把林老爺您曬壞了。您每日在城裡頭跟著郎君行事,哪裡受過這等苦?”便要攙著林管事往外走。

林管事躲開他的手,笑罵道:“彆亂逢迎!問你話呢,照實說!”

那人回頭看一眼那“巨人”,道:“林老爺您問這兒啊?哎,您說氣人不氣人?上頭新買的奴婢裡頭,有這麼一號傻子。原本送來的時候,小的還挺高興,想著有力氣能乾活,誰知道是個傻子!憨貨!您瞧……”他一指水車之後,卻見水車後的地上碎了一片木頭,“瞧瞧,這塊田裡原本倆水車,一個給他捶碎了龍骨,一個也轉不得了。沒有水車,運不來水,還怎麼插秧?不隻是這塊田地,連著這大一片,凡是他看到的水車,都給砸了。幸好是林老爺您來了,您若是不來,小的還正愁怎麼跟上頭說這事兒呢!就是把小的骨頭砸碎了、吸出骨髓來,也填不起這麼大的窟窿呐!”

要知道水車的龍骨,因為要長期浸泡在水中,所以都是選用非常堅固、經水泡日曬也不易變形的木材,多是用油木、柏木等木材,工費也貴。這樣一座水車,造價不菲,那人也沒有虛言,真要是以奴婢買賣的價格來算,多少個他也抵不過損壞的水車。

林管事詫異道:“好端端的,他這是為何?”

那人怒道:“誰知道呢?賤人使壞罷了!就是抽得欠!得狠抽才是!”說著摸起腰間的長鞭,幾乎是本能動作,揚手又往那巨人身上抽去。

那巨人躲在水車後麵,也是有些傻,躲避不靈活,一低頭正給那鞭子抽在腦門上,疼得捂著腦袋大哭起來。

林管事攔住那人,低斥道:“他不好,你或是再賣了他,或是送回城裡去,鬨成這樣又有什麼益處?”

那人喪氣道:“林老爺您有所不知,這是三郎君管著的事兒,我哪裡敢給人退回去?況且您看看水車壞了,這一百多號人等著,小的這裡延誤了,後麵上頭隻管找小的問罪,小的……這也是心裡著急呐!”

穆明珠在旁聽得清楚,至此才開口道:“叫他過來。”她指著躲在水車後的那“巨人”。

田頭的管事原本隻看到了林管事,直到穆明珠開口,這才留意到人群之外竟還有這一群貴人。、

一時那“巨人”跪到穆明珠跟前來,仍是捂著腦袋,生怕再挨打,身上的衣裳也已經被鞭打得破破爛爛,露出道道血痕來。他從手指縫中悄悄看向穆明珠。

穆明珠俯身看他,問道:“可有名字?”離得近了,卻見這人還是個孩子的臉。

那“巨人”猶猶豫豫,半響道:“盤兒。”又道:“娘說我頭大,像磨盤,就叫盤兒。”

穆明珠問道:“你原來是哪裡人?”

盤兒想了一想,道:“原是在碼頭上抗包。大水來了,碼頭上沒活兒,盤兒吃不飽。人家說給焦家當奴婢能吃飽,盤兒就來了。”

穆明珠了然,大約這田地裡的壯漢,都是焦家趁著水災廉價買來的奴仆。

她又問道:“為什麼要去砸水車?”

盤兒道:“水車壞了,就不用乾活了。白天也乾,晚上也乾,盤兒要累死了。”

一旁那田頭上的管事開口道:“不是……”似乎要說什麼,被齊雲一個眼神掃過去,便閉了嘴。

穆明珠看那盤兒,不像是這樣機靈之人,便又問道:“你怎麼知道水車壞了就不用乾活了?”

盤兒道:“盤兒聽到的。”

田頭的管事們聞言麵色一變,惡狠狠望向原本圍觀的眾壯漢。

顯然是這些仆從不願意日夜勞作,想出毀壞水車這主意,卻不敢自己動手,最後唆使了盤兒。

穆明珠點點頭,看了一眼盤兒沾著木屑的拳頭,見此人能赤手空拳把水車龍骨乾碎,倒是有些怪力氣,便對林管事道:“這盤兒留下去隻是個死,便給本殿帶走了,回頭你讓焦成俊把賣身文書給本殿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