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第 100 章(1 / 2)

《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第一百章

雨後初晴的小院內,孟非白與穆明珠對坐於花架之下。

孟非白握了那青玉簫在手,低聲讚歎了一句,道:“好簫。”

此簫觸手溫潤,玉質細膩,不愧是收藏在焦府秘庫中的寶物。

穆明珠見孟非白握簫沉吟,便笑道:“非白還有何疑慮?”

孟非白搖頭一笑,道:“隻是在下無關緊要的好奇心而已……”

“非白想知道的事情,怎會無關緊要?”穆明珠笑道:“快說來聽聽。”

“在下雖早知瞞不了殿下太久,但還是有一點好奇——殿下是何時識破了那人身份呢?”孟非白問的,顯然就是他甘願以五十萬兩黃金贖買的“鮮卑奴”。

穆明珠微笑道:“能價值五十萬兩黃金的鮮卑人,天下實在並不多。”

孟非白點頭,淡聲道:“的確不多。”他頓了頓,又道:“不過也總有幾個了。”

穆明珠能確定那鮮卑奴的身份,其實是因為大梁南下破長安鎮的消息。上一世大梁隻是在邊境蓄兵,但不曾真的南下,對外的說法自然是大梁趙太後的政見與皇帝拓跋弘毅不同。前世大梁撤兵之後,不過半年,趙太後最疼愛的小兒子拓跋長日突發疾病而死,趙太後心傷小兒子之死,沒過多久也病故了。自此大梁權力儘掌於皇帝拓跋弘毅之手,他秣馬厲兵、枕戈待旦,終於在四五年之後,揮兵南下,要實現一統天下的抱負。

前世穆明珠聽說大梁小皇子拓跋長日之事的時候,還有些感慨趙太後對他的寵愛。就譬如五根手指不一樣長,父母對子女的心也難免會有偏的。正如這大梁趙太後獨疼愛幼子,卻與做了皇帝的長子拓跋弘毅屢屢政見不合、以至於傷了母子之情一樣。

後來穆明珠見得多了,倒是漸漸明白過來。趙太後的偏愛,未必隻是出於做母親的心。她是掌權的太後,可是長子拓跋弘毅成人之後,她就不得不放手權力、交付給長子。這個過程對於有野心的趙太後來說,想必是很痛苦的。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隨著拓跋弘毅漸漸掌權,趙太後深刻體會到權柄另付帶來的憋屈感。從前她是掌權太後,說一不二。可是拓跋弘毅出現之後,大梁出現了新的政治中心,就連圍繞在趙太後身邊的老臣內心也開始鬆動。而趙太後與大周皇帝穆楨的情況又不同,大梁對女性是更加壓迫的,且趙太後比穆楨年長十歲,大環境與時間都不站在她這一邊。趙太後無力阻止她的兒子上位,但是她卻可以左右上位的是哪一個兒子。上位的兒子年齡越小,自然對她是越有利的。

她的長子拓跋弘毅,既嫡且長,又具備了帝王的素養,乃是朝臣心目中的不二人選,且早已繼承了帝位,隻是因為從前年幼、不曾親政。

當拓跋弘毅這五六年來,一步一步收回趙太後手中權力的時候,趙太後心中的煎熬可想而知。

也許在不同的兒子之中,趙太後的確更喜歡小兒子的性格,但隻是私下的喜歡,不足以讓一位掌權太後表現得如此偏愛。

大梁趙太後的偏愛,本質是趙太後想要扶持小兒子上位,以此攥住自己手中不斷流逝的權力的表現。

穆明珠原本沒有把那個見了她就拋媚眼的鮮卑奴,跟大梁小皇子聯係在一起。

直到這次長安鎮為鮮卑騎兵所破,事情與前世相比發生了變化。

穆明珠開始思考這變化的原因——是因為她在揚州城動兵,使得大梁趙太後也覺得這是可趁之機,因此與拓跋弘毅達成了一致嗎?還是因為彆的什麼變化呢?她想到了被困在揚州城內的那位鮮卑奴。值得孟非白出五十萬兩黃金贖買的鮮卑奴,一定不是無名之輩。可大梁能值這個價的人,這幾個月來並不曾聽聞有誰消失了。譬如邸報上所寫的大梁幾位將軍,都還在前線帶兵;大梁皇帝的幾位心腹重臣,也在朝中負責後勤調度。在所有能值五十萬兩黃金的鮮卑人中,隻有一個人能數月不見於人前,還不會引起關注——那就是大梁小皇子拓跋長日。

因為趙太後的野心,皇帝拓跋弘毅對於這個最小的弟弟也是戒備心很重,隻讓他在渤海郡吃喝玩樂、做個閒散王爺,卻不給他任何掌權的正事。

一個隻管吃喝玩樂的王爺,在他的郡國中消失了近半年,隻要皇帝不下令去徹查,便不會有人主動去查。

而如果沒有穆明珠橫插進來,上一世孟非白應當早已救出拓跋長日、送他回到了大梁境內。

上一世原本以為勁敵已除的拓跋弘毅,驚聞幼弟活著回來了,這才班師回朝,先處理內亂。隨後便是拓跋長日突發疾病而亡、趙太後悲傷過度殞命。

所以從這條線去分析,孟非白其實跟他的爺爺一樣,富可敵國、便生謀國之心。

孟非白不是不願在天下棋局上下注,而是他早已經下了注。

隻是他這一注,沒有下在大周上麵,而是下在了大梁上麵。

可惜,他隻贏了一半。

大梁內鬥之中,趙太後一係是全然覆滅了的。

穆明珠抬眸看向孟非白,含笑道:“非白,你選的這一派是要輸的。”她仍是不忘初心,又笑道:“不如跟著我。跟著我,我帶你贏。”

孟非白聞言微微一愣,搖頭失笑,複又緩緩撥弄著碧玉佛珠,低聲道:“殿下以為在下是把寶壓在了敵國?”

穆明珠聽他用了“敵國”這個字眼,倒是覺得自己大約猜錯了。雖說商人往來,隻要有金銀賺,那就無所謂大梁、大周又或是海外。但孟非白既然用了這個情感色彩的詞,看來是不會支援大梁的。

她仔細看著孟非白,謙和道:“是本殿想錯了非白。”

孟非白靜靜看著她,右手摩挲著那一支青玉簫。

穆明珠醒悟得很快,孟非白甘願拿出五十萬兩黃金來給她,隻是為了送這位大梁小皇子回去,卻又不是要支援大梁,那麼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孟非白要大梁的內鬥繼續下去,趙太後一係若是失了小皇子拓跋長日,便再沒有與皇帝拓跋弘毅周旋的資本。所以他在揚州城盤桓數月,探尋小皇子拓跋長日的下落,看似是奉大梁趙太後之命,在為大梁奔走,實際上卻是要大梁繼續內鬥下去,為大周爭取了寶貴的時間。

試想上一世,若是沒有拓跋長日回到大梁,使得拓跋弘毅有所忌憚收兵,大周果真能擋住鮮卑騎兵的鐵蹄嗎?也許六年後騎兵衝過長江的那一幕,會提前上演。

隻是可惜,上一世的大周,沒能把握住孟非白爭取到的時間。

揚州城水災過後的疫病大流行,甚至蔓延到了建業城中,使得家家有僵屍之痛。疫病重創了揚州,也重創了大周,待到三五年後,大周在以謝鈞為首的世家把持下,重新黏合在一處的時候,麵對來勢洶洶的大梁騎兵,實在太過虛弱,也就難以抵擋了。

雨後的陽光,擦過輕盈的雲層,從花架的縫隙中灑落下來,有一種不張揚的溫暖與明亮。

那陽光斑駁落在孟非白素淨的臉上,使人想起拈花微笑的佛。

穆明珠離坐起身,躬身笑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猜錯了郎君的用意,該打該打。還請郎君原諒。”

孟非白知她說笑,便倒轉了手中玉簫,在她抱攏的雙拳下輕輕一托,低笑道:“赦你無罪。”

穆明珠複又坐回他對麵之位。

孟非白笑望著她,仿佛她方才的誤解隻是一陣和煦的風,吹過便過了。

穆明珠想到前世種種,如今她既然重生而來,自然不能要大周重蹈覆轍。設若她此時不顧大局,執意與母皇相爭,又與大梁的內鬥有何區彆?也就辜負了孟非白的用心。

“你放心。”穆明珠堅定了決心,沉聲道:“本殿不會讓你失望的。”

孟非白凝視著她,輕聲道:“我信殿下。”

穆明珠抬眸看向孟非白,清楚他未必如同他口中所說那麼正義。對於孟非白營救大梁小皇子拓跋長日一事,她心中已經拚湊起了大概的故事。大約是孟非白經商,常年在天下買賣,各處都有耳目眼線關係網。所以當小皇子拓跋長日“失蹤”之後,大梁趙太後找到了孟非白頭上來,給出了相關的線索,請他幫忙入揚州城探尋拓跋長日的下落,並營救他。而孟非白全力去做這事,一方麵是因為他在大梁賺到了太多錢、而且隻要維持現狀還可以源源不斷賺下去;而另一方麵才是他口中所說的,希望大梁能繼續內鬥下去。

當著她這個大周的公主殿下,自然是後一個動機比前一個動機更動人,哪怕兩則動機同樣真實。

穆明珠轉開視線,又笑道:“還要請非白在那小皇子麵前美言幾句。當時形勢如此,本殿也不是有意折辱……”她想起那拓跋長日想要“以色侍人”圖謀逃出生天之法的事情,雖然隻是隔著籠子與他見了一麵,但那日的遭遇對於拓跋長日來說,怕是生平僅有的。她想了一想,道:“他若是願意一見,本殿總是有時間的。”

“是。”孟非白應下來。

穆明珠又道:“聽聞非白身邊有押送貴重貨物的高手十數人,可否一借?”

孟非白道:“殿下要運送貴重之物?”

“非常貴重。”

“好。”孟非白又答應下來。

穆明珠托腮看著他,笑道:“其實認識這麼久,你也該知道,本殿並不是個臉皮薄的人。”

孟非白忍笑,端茶飲了一口,低聲道:“的確不是。”

“但現下本殿卻的確有些不好意思了……”穆明珠望著他,摸了摸鼻子,又道:“你這麼好說話,顯得本殿很貪得無厭的樣子……”

孟非白撥轉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頓,壓著一絲匪夷所思的情緒,低聲道:“在下好說話麼?”天下同他做生意的人,從未有一個覺得他好說話。

難道不是因為她太能洞察人心,總是開出叫人無法拒絕的條件?

他看了穆明珠一眼,道:“就算是在下好說話吧。”

穆明珠想了一想,從他手中抽出那青玉簫,道:“本殿也是知恩圖報的人。”

在孟非白的注視下,她素手輕移,將那玉簫吹孔湊到了自己唇邊。

一道悠揚歡快的簫音,從氤氳著茶香與花香的東院傳出來,飄過了爬滿藤蔓的矮牆,沿著太泉湖傳開來。

東院太泉湖畔,正行到此處的齊雲被翠鴿攔下來,聽得這一道簫音,忽然如遭雷擊、定在原地。

這次穆明珠入東院與孟非白見麵,所談之事重大,因此特意叮囑了翠鴿,不管誰來都不許放入。

翠鴿因為有上一次在大明寺牡丹園外,沒能攔住齊雲的教訓,這次格外堅定,一見齊雲過來,便攔到路中間,低聲道:“齊都督,殿下吩咐了,她出來之前誰都不許進去。”

齊雲並沒有硬闖,隻是立在湖邊,沒有更進一步,卻似乎決意要等穆明珠出來。

而穆明珠的簫音,正是在這時響起的。

齊雲曾經聽過這一首曲子,不過不是簫音,而是琴音。

去歲韶華宮中,穆明珠月下撫琴之時,曾有過這一樣一支曲子。曲風與大周時下的曲風截然不同,輕快活潑,生機勃勃。曲子很短,但卻叫人過耳難忘。

在齊雲看來,這大約是公主殿下興之所至、信手彈來的一支小曲,乃是她自創的。

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會有這麼一天,她單獨吹奏給一位郎君聽。

“齊都督?”翠鴿被齊雲的臉色嚇住,雖然戰戰兢兢的,仍是堅持道:“您等在這裡也不太合適,不如您先去忙,待殿下出來,奴上報於殿下……”

“不必。”齊雲嘶聲道。

就在兩人說話這會兒,東院裡的簫音停頓之後又響起,仍是那一支小曲,隻是吹奏的人卻更為流利,顯然不是公主殿下所為了。

四下無人的小院中,相依相偎、同吹一支玉簫的公主殿下與孟郎君……

齊雲閉了閉眼睛,壓下滿心苦楚,卻揮不去腦海中自動出現的畫麵。

“不必告知殿下。”齊雲低聲道,在那簫音中喪失了最後一絲勇氣,他幾乎是從那簫音中逃離開來,卻止不住腦海中瘋狂的想象。

在那沒有第三個人的小院中,公主殿下會不會……對孟郎君做那些曾對他做過的事情……

那些親密的牽手,那些炙熱的親吻,那些醉人的話語……

隻要公主殿下願意,隨時可以賜予另一個人吧。

而他除了在痛苦與妒意中沉淪,無能為力。

穆明珠從東院中出來的時候,已是日暮時分。

翠鴿第一個迎上來,雖然齊雲交待她不必上報,她仍是儘職儘責道:“殿下,方才齊都督來過一趟。”

穆明珠實現了自己想要的交易,心情正好,聞言笑問道:“哦?他說什麼事兒了嗎?”

翠鴿道:“齊都督不曾說。”

穆明珠也沒有在意,心思已經轉到下一件重要的正事上,轉而問道:“蕭淵和薛昭回來了嗎?讓他們來見我。”

“是。”翠鴿應下來,她的職責已經儘到,也不會多提關於齊雲的事情,反而是問了一句,“殿下,靜念真的要做大明寺住持嗎?”

“真的。”穆明珠低頭看她一眼,笑道:“怎麼?你舍不得他?要留下來做個小尼姑不成?”

翠鴿被調侃得紅了臉,笑著擺手道:“沒有沒有……奴隻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她頓了頓,又道:“奴也沒想到,有一天自己能做這麼多事情。”

當她還是建業皇宮中一個小小的侍女時,她怎麼都想不到自己還有操持整座揚州城舍粥之事的一天,也想不到自己還有記錄萬千士卒應得田地的一天……

翠鴿回想起來,感歎道:“幸好當初殿下命碧鳶姐姐教奴等習字之時,奴有認真學……”

穆明珠笑道:“小小年紀,怎麼老氣橫秋起來?”又道:“你這道理說得對。正所謂技多不壓身,凡事用心去學,學到了便是自己的。平時學到了本領,機會來的時候才能把握住。”

翠鴿仰頭望著她,聽得有些癡了,輕聲感歎道:“殿下說的……都是很好的道理呐。”

“道理人人都懂得。”穆明珠笑道:“你能做到,就是你的能力了。”

翠鴿眼睛亮起來。

穆明珠笑道:“去傳蕭淵和薛昭來書房吧。”她眸光一轉,改了主意,道:“還是本殿去尋他們。”順便也親自看一看藥棚等地方的實際情況如何。

因為前世揚州水災過後疫病帶來的巨大影響,所以這一世穆明珠從決定入揚州開始,便著手安排預防疫病相關的事宜。

最開始因為要查陳倫之死、要與焦道成鬥智鬥、還要防著謝鈞背後出手,穆明珠便把防治疫病的事情,交給了薛昭。而薛昭之所以會跟她一同來揚州,正是穆明珠為了防治疫病,借口要薛昭給自己隨行調理身體,硬是把人從宮中帶出來,成了她揚州之行的專用醫官。

薛昭家學淵源,對於防治疫病很有經驗,入揚州城之後,不但在防治疫病上出了很大的力,包括救醒趙洋等人,也是對穆明珠幫助很大。

而最初薛昭會主動為穆明珠看診,卻是出於多年好友蕭負雪私下的請求。

薛昭最初來揚州,不過是一樁差事、一則請托,但隨著揚州城中動兵,疫病有漸起之勢,醫者仁心,他在救治百姓的過程中,也就漸漸投入進去了。

這一個月來,薛昭把防治疫病,當成了他在揚州城內的頭等大事來做。

而穆明珠也放開權力,在治病救人這件事情上完全交給薛昭去做,她則在旁支持。

需要搭疫病所,她立時調兵調木料來;需要購置草藥,她立時出金出車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