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第 107 章(1 / 2)

《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第一百零七章

半日之前,北岸那艘破舊的小漁船中,穆明珠與齊雲無言對坐,從那簡素的布簾縫隙中望出去,等待江麵上的大霧散去。

日光越來越盛,江麵上大霧越來越稀薄。

“待回到建業後,”齊雲極為罕見地先開口道:“殿下若有尋常書信往來,可著秦威去安排。但若是密信,則需另擇人馬。”

在揚州城中,穆明珠與蕭淵等人來往的信件都由黑刀衛經手,因有齊雲在上把持。

穆明珠生性敏銳,聞言立時若有所覺,把目光從茫茫江麵上收回來,投落在少年麵上。

齊雲卻仍側坐望向江麵,低聲又道:“陳立、趙洋已送入建業,但囚徒狡詐,再經審訊時,未必不會翻供。”

有他在的時候,以他的手段,自然能拷問出真相——或者說是穆明珠需要的真相。

但若是旁人來審,卻未必有同樣的效果。

穆明珠徑直道:“你欲往何處去?”

齊雲喉頭微動,終於轉眸看向她,沉聲道:“臣要北上長安鎮。”

穆明珠既覺出乎意料,又覺情理之中。

因她前世所知,母皇本就有意栽培齊雲往北府軍中效力,但前世因齊雲殘了腿,才不得已重用了齊雲的叔父齊堅——母皇原本用齊堅,隻是過渡性的,根本是為了給齊雲鋪路。今生揪出了黑刀衛中的內鬼蔡攀,齊雲雖然左腿仍是受了傷,但卻不至殘疾,也算是保住了這條左腿,那麼按照母皇原本的計劃,齊雲自然還是要往北府軍中去了。現下大梁犯邊,皇甫老將軍方死,朝廷正是缺將才之時,母皇命齊雲北上正是絕佳時機。

隻是穆明珠本以為,齊雲離開會在陪她入建業城之後。

此時她尚未回到建業,齊雲便要離去,經了一夜同生共死、孤島獨處,這早於預期的離彆,好似盛宴半途便散、唱曲未至高|潮即止,叫人頓生惆悵、乃至於魂牽夢縈。

穆明珠默了一默,淡聲笑問道:“母皇幾時給都督下的禦令?”

在她想來,自然是母皇下了密詔給齊雲,隻是齊雲事先不曾告訴她。

齊雲抬眸看她一眼,黑眸中藏著千般情緒。

他沉聲道:“非是陛下詔令,此乃臣之所請。”

也就是說不是皇帝下令要他即刻北上,而是在皇帝下令之前,齊雲主動懇請的。

而這一切,穆明珠到這一刻才知曉。

穆明珠盯著他,壓著莫名的怒氣,輕笑道:“都督這便要走?”

齊雲垂下睫毛,輕而堅定道:“是。”

穆明珠目光從他垂落的睫毛一路向下,最終落在他襤褸的褲腿上——他左腿的黑色褲管,昨夜已經被她劃破,現下給他以牛筋繩重新紮起來,遮蓋起裡麵燒傷的皮肉。

她終是沒能完全壓製這怒氣,冷笑譏誚道:“齊都督要拖著這樣一條傷腿,千裡獨行,北上禦敵嗎?”

在她冷厲的目光與譏誚的攻擊下,少年沒有絲毫辯解,隻垂落的長睫毛輕輕一顫,雙唇一瞬抿緊,像是準備好了——再多的羞辱,他都會默默承受下來。

穆明珠清楚她走的這條路,要能忍,要夠狠,要權衡利弊,衝眼前的少年發泄怒氣,顯然與這些原則相悖。

隻是她乃是活生生的人,豈能全無情緒?

一瞬的怒氣外露過後,穆明珠深深吸氣,伸手去握案上放涼了的薑湯,目光仍落在少年麵上,口中道:“揚州諸事,母皇若有密詔來問,都督當不至於多言吧?”

此言一出,穆明珠便知自己問錯了。

隻見原本沉默隱忍的少年,聞言垂落的睫毛立時掀起來,一雙黑嗔嗔的眸中再藏不住濃濃的情緒,竟有幾分受傷之意。

他很快又垂下眼睛去,低聲緩慢道:“殿下放心,臣不會。”

穆明珠看得分明,去握湯碗的手在半空中一僵。

她冷靜下來,啜飲了一口冷掉的薑湯,和緩了聲氣兒,低聲道:“大梁騎兵犯邊,已破長安鎮,卻不會止步於長安鎮。一旦他們經梁州拿下漢中,經奉節便可南渡長江,屆時咱們失了長江天險,更是難以禦敵。你與蕭淵、林然等人一般年紀,有壯誌保家衛國,乃是大周之幸。”她說了幾句冠冕堂皇的麵子話,稍微衝淡了冷硬的氣氛,見齊雲垂首不語,她情知自己應該說幾句體貼關切的話,譬如送彆蕭淵時的叮囑,但卻不知為何吐不出口來,隻淡聲道:“你武藝高強,縱然傷了一條腿,想來也能自己照料得當。本殿便祝都督一帆風順,旗開得勝。”

齊雲悄悄抬眼看她,像是要分辨她是真心還是諷刺。

穆明珠彆開視線,又道:“既然你現下就要走,待會兒報信的時候也要有所變動……”

原本的計劃是孟非白的人去引普通百姓報信,她與齊雲都在岸邊佯裝溺水昏迷。

如今齊雲既然即刻要走,不隨她入建業城了,原本的計劃便行不通了。

穆明珠把心思拉回到正事上來,腦筋動的很快,便道:“既然如此,便改成你去尋人報信,在朝廷的人趕到之前離開。等過個一日半載,你在驛站密信上奏,報於母皇,就說蔡攀受人指使、陰奪黑刀衛都督之位,猝然發難,你與本殿深夜落水,本殿昏迷不醒,你救了本殿上岸,又使人報信。同時你因肩負北上禦敵之重任,時間緊迫,不能同入建業,僅以所知密奏上報。如何?”

齊雲沉默聽著,良久才輕聲道:“好。”

一時兩人都靜默。

齊雲又道:“蔡攀受人指使,可要言明幕後之人?”這是在問要不要揭發穆武。

穆明珠道:“暫且不必,你隻說幕後之人有幾條線索,因其身份緊要,沒有確鑿證據,不敢妄言。”她回憶著前世齊雲在揚州殘了一條腿後,朝廷分明是查到了什麼,卻又戛然而止,不像是沒有頭緒,倒更像是查出了背後凶手,但皇帝不願再興風浪。

大梁犯邊,母皇在內要一個“穩”字,此時翻出穆武來,一是證據不夠確鑿,二是一旦暫時壓下去、便給了他逃脫之機。

這不是對穆武一擊致命的好時機。

穆明珠思考過齊雲離開對建業局勢的影響後,順勢便想到齊雲北上後的情況。其實齊雲此去,倒是不必擔心。他跟蕭淵的情況不同,蕭淵乃是一時義憤、自行前往;而齊雲是得到了皇帝應允的。其實不管是齊雲還是蕭淵,除非天生將才,一般人的指揮才能都是到了戰場上後練出來的,這也是平時軍隊要進行演練的一項原因。朝廷缺少軍費,是缺少支持整個北府軍的軍費,但若朝廷精簡用度、全力培植一支精銳,這等費用還是能拿得出來的。皇甫老將軍病故之後,皇帝在北府軍中最大的訴求,便是再培養一個完全忠於皇權的大將軍。隻要有皇帝的財力支撐,齊雲所領的部隊,就意味著更精良的裝備、更健壯的馬匹與一般意義上的更高生還率。隻要齊雲能有還過得去的指揮作戰能力,北府軍舊部中的優良者,便會主動聚攏到齊雲身邊來。

而根據齊雲在黑刀衛中的表現,他無疑是極聰明的,不管放到什麼境地中,總可以飛速進步。

更何況,他從前還曾在北府軍中效力兩年。

這些都是他的優勢。

可以大膽地說,隻要大梁騎兵不是泰山壓頂之勢碾下來,齊雲在北府軍中的未來將是步步高升、握緊實權的。

皇帝之所以如此放心用齊雲,一來是因為他的出身,當初齊雲父親為帝王孤臣,已經使得闔族成為世家公敵;二來是齊雲審死廢太子周瞻,也以其冷酷鐵麵,自絕於帝位任何可能的繼承者。

若非她重生而來,暗中驟然改變了對齊雲憎惡之下、避之不及的態度,齊雲於皇帝而言,的確是完美的孤臣。

而齊雲對她的感情……

穆明珠端起放冷的薑湯,又啜飲了一口,垂眸隱下思量。

少年人的感情,總是衝動而短暫,昨日可以為情愛不惜性命,今日也可以為權力、為複仇、為家國大義轉身離開。

終是不足為信。

不過皆是人之常情,倒也不必苛求。

穆明珠想通了這一點,原本因少年過於珍貴的情意而覺沉重的一顆心,反倒喘過一口氣來。

她垂眸望著自己在薑湯中的半麵倒影,輕輕一笑。

如此也好。

齊雲望見了她輕淺的笑容,微微一愣,垂眸低聲道:“殿下沒有旁的事吩咐臣嗎?”

穆明珠抬眸看向對麵的少年,想到今日過後,如此美麗動人的少年郎再不能觸手可及,不禁也有些惋惜;惋惜之中,對於他此時故作卑微的姿態,又有些怒意。

她歪頭看他一瞬,索性伸出手去,扯住了少年領口。

穆明珠手上並沒有如何用力,然而齊雲不敢抵抗。

少年順著她手指引領的方向探身而前,上身趴過低矮的案幾,仰臉迎上她的目光,下意識垂了眼睛。

穆明珠俯首,猶帶了怒氣的一吻印下來,唇齒間猶有淺淡的薑湯辛辣之氣。

這是一個冰冷的吻。

不待齊雲體會這分彆前的最後一吻,穆明珠已鬆開他的領口,撩開布簾走出去,淡聲道:“走吧——霧已散了。”

齊雲懵懵睜開眼來,隻見原本白霧茫茫的江麵上一派晴明,遠處模糊移動的黑色小點,正是一艘艘龐大的戰船。

於是按照穆明珠所安排的,孟非白的人出麵、佯裝普通百姓引了老漁翁前來,齊雲守在溺水的她身邊,要那老漁翁去報信,而他則在老漁翁之後、轉身離開。孟非白的人在齊雲之後,清掃沙灘上的足跡,並從岸邊水中遊出百丈,悄無聲息消失,功成身退。

等到右相蕭負雪領兵趕到,穆明珠終於“大難不死”、“劫後得救”。

穆明珠從記憶中回過神來,藏起眼中淡淡的怒色,轉身看向還在等回答的蕭負雪,抬手按了按額角,平靜道:“本殿昨夜落水之後,便暈厥過去。齊都督去了何處,本殿自然一無所知。”

蕭負雪凝視著她,到底是八年的師生,已從她的態度中體會出了一種戒備。

他不知這戒備從何而起,也不敢想她離開建業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裡都遭遇了什麼,起身溫和解釋道:“臣並無審問殿下之意。”他頓了頓,把話說透,輕聲道:“隻是擔心回到建業之後,若陛下有此一問,倉促之中,殿下惶恐不能答罷了。”他是想要在皇帝過問之前,先幫穆明珠做好準備。

穆明珠也明白過來,扶著額頭,輕聲道:“多謝右相好意,本殿隻是……”大約剛從步步危機的揚州城中走出來,又經了齊雲驟然的離彆,哪怕是佯裝信任一個人,對她來說一時間都有些轉換不來了。

蕭負雪見她愣住,眸中閃過不忍疼惜之色,柔聲道:“殿下不必向臣解釋。”他的聲音轉為低微,“殿下平安歸來,什麼都不必解釋。”

穆明珠看他一眼,見他長袍下擺上還有濺上的泥漿,隻是此時卻有些無心應付,隻淡聲道:“好。”

於是穆明珠仍是“重傷”之態,由仆從抬上了戰船,一路往南岸的建業城而去。

在戰船中閉目小憩的穆明珠卻不知道,那奔赴前線、刻不容緩的少年,並未如他所言那般即刻離開。

原來當老漁翁去報信之後,齊雲從躺在淺灘潮水中的穆明珠身邊走開,卻並沒有離開,而是藏身於更高處的石堆溝壑之中。

當蕭負雪領人趕到,從沙灘潮水中攬起穆明珠之時,齊雲就在不遠處的石堆之後沉默凝望著。

有那麼一個瞬間,齊雲甚至有些痛恨自己過人的視力。

當一陣冷風吹過,濕漉漉的公主殿下瑟縮著依偎進右相懷中時,他把那貼近的動作看得太過清楚,甚至於無法自欺。

他的離開,正如秋日枝頭凋零的枯葉,於公主殿下而言,什麼都算不上。

他看到了一向冷靜自持的右相大人失態狂奔,也看到了從不示弱的公主殿下主動依偎……

可是都沒有關係。

沒有關係。

隻要公主殿下選擇的是那條通往權力巔峰的道路,他一定還能回到殿下身邊。

少年拖著受傷的左腿,從藏身的石堆後探出頭去,望著岸邊駛離的巨大戰船,黑眸中好似有火焰灼灼燃燒。

直到望不見那戰船的影子,他這才轉身西行。

今日的離開,隻為來日長伴帝王側。

穆明珠死裡逃生歸來的消息,立時在建業城中成為當日的最大消息。

無數雙眼睛都盯著,無數隻耳朵都豎著,要看這位在揚州城鬨出大變故的小公主殿下,會得到皇帝怎樣的對待。

皇帝的詔令很快便下來了。

皇帝非常擔心公主殿下的傷情,下詔要公主殿下入宮養傷,因傷情頗重、需要靜養,因此也不許外人探視,一切事情都等公主殿下傷情平複之後再說。

於是穆明珠離開建業前搬出的韶華宮,繞了一圈又回去了。

在穆明珠的授意與蕭負雪的幫助下,薛昭最後給擬定了一個“疾在頭顱,驚厥淤堵”的病情,若嚴重了穆明珠可能一輩子就廢了,若靜養調理、說不得能徐徐好轉。

穆明珠初回韶華宮的時候,還擔心母皇另外再派醫官來診治。

雖然宮中的醫官,一向是把小病說成大病,大病說成絕症——如此,治好了有大功,治不好也無過錯。隻要她堅持說頭痛病重,宮中的醫官也不會跳出來說她沒病。

但是出乎她的意料,以母皇的縝密,這次竟然沒有派另外的醫官來給她看診,隻是下旨賞賜了薛昭,要他“務儘全力”。

倒像是很信任她的樣子——至少是做出了很信任她的姿態。

原本留守在公主府的仆從,又都召回了韶華宮。

穆明珠躺在床上裝病。

碧鳶跟在櫻紅身後,入內一見就掉了眼淚。

穆明珠歎了口氣,也不好跟她們說破。

畢竟她這病是假的,但身邊人的情緒必須得是真的,否則如何能瞞過眾人?

太監秦媚兒也來獻殷勤,湊上來抹淚道:“哎唷,奴的好殿下,怎麼出去的時候生龍活虎,回來竟成了這副模樣……嗚嗚嗚……”

穆明珠壓下翻白眼的衝動,知道的是她在養病,不知道的還以為她要升天了呢。

她按住額角,病人自然有病人的優勢,隻虛弱一指秦媚兒,道:“這人是誰?我一見就覺難受——轟出去……”

秦媚兒淚滴還掛在眼角,立時愣住了。

櫻紅回過神來,衝著秦媚兒尷尬一笑——因秦媚兒乃是寶華大長公主送到公主殿下身邊來的太監,從前又頗得殿下喜愛,少不得也要給他幾分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