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第 107 章(2 / 2)

“公公,”櫻紅輕輕一扯秦媚兒的衣袖,示意他跟著往外走,低聲道:“殿下如今傷重,性情喜好大變,公公不如先回避幾日?待到殿下康複了,再來覲見不遲……”

秦媚兒也不能強行往公主身邊湊,隻得擦了眼角的淚,歎氣道:“奴都明白,隻盼著小殿下早些好起來。”隻看模樣,倒是情深義重的一個忠仆。

裡麵碧鳶見公主殿下趕了秦媚兒,也不敢再哭,待要收住眼淚,一時卻忍不住。

穆明珠轟走秦媚兒,是早已厭煩了這內鬼,見碧鳶忍哭,好端端一個溫柔大美人哭成了淚人,也覺不忍,歎了口氣,扶著頭道:“你是誰?彆哭了,給我念篇佛經吧……”

碧鳶見殿下認不出她,心中又是一陣難過,聽了要求,忙應道:“是。奴這就給殿下誦佛經……”

隻是韶華宮裡的陳設還在,但書籍卻已經搬到公主府去了。

碧鳶情急之下,便將她唯一能背誦的《心經》輕輕道來。

原來當初穆明珠誠心為皇帝分憂,曾於佛前焚香靜寫《心經》近千遍,櫻紅與碧鳶陪在她身邊,隻看著竟也能背下來了。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碧鳶的聲音初時還有哭過的輕顫,漸漸穩定溫柔,仿佛她自己也從這佛經中得到了力量,“……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在碧鳶低柔卻有力量的誦經聲中,穆明珠經了長長一個多月的疲憊,躺在自幼長大的宮室中,不知不覺中便閉上了眼睛,陷入了沉睡之中。

她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夢中有萬人對戰的緊迫血腥,有狹窄通道中躲藏、怕給人察覺的驚險,有高坐龍鳳椅之上、冷漠向她看來的母皇,也有穩坐自雨亭下、一箭疾射而來的謝鈞……夢的尾聲,她好像又回到了那隻小小的棺木中,蜷縮在黑暗中,心中充滿了不甘與惶恐。

醒來的時候,穆明珠感到了眼角的濕意,一摸臉邊的枕頭也都是濕的。

像是在這一場夢中,把她清醒時哭不出來的淚都流儘了。

“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碧鳶低柔的誦經聲還在繼續,隻是有了微微的喑啞。

穆明珠轉眸看向窗外,卻見原本大盛的日光,已經轉為橘紅色的夕陽餘暉。

碧鳶守著她,為她誦了整整半日的佛經。

穆明珠心中觸動,抬手按住了碧鳶的手臂,輕聲道:“多謝姐姐為我誦經,我做了一場好夢。”

碧鳶坐在床邊,愣愣抬頭看她,含淚笑道:“那就好。”

穆明珠“養傷”的日子就這麼正式開始了。

因皇帝下了詔書,在公主殿下病情轉好之前,不許任何人探視打擾,穆明珠在韶華宮中竟是難得的清閒。

她每日裡晨起便看半卷書,看得累了,便到園中,與櫻紅、碧鳶等一同修剪園中花木,按時用膳,按時入睡,倒真是在調理身體了。

外人不能出入韶華宮,穆明珠唯一的消息渠道,便是每日來給她看診的薛昭。

穆明珠對於薛昭還是比較放心的,因前世宮變之後,薛昭往東山道觀做了道士,此後數年不問政務。所求在世外長生之人,多半不屑於沾染權謀爭鬥。

她不知蕭負雪究竟是怎麼跟薛昭溝通的,但薛昭終究是配合她的劇本演下來。

從薛昭口中,穆明珠每日都能得知朝中的最新消息。

當然,這等最新消息,憑借薛昭是拿不到,背後自然是右相蕭負雪在支撐。

所以穆明珠看似閉門於韶華宮中養病,卻真正做到了足不出戶而知天下事。

與她切身相關的,有三件大事。

第一件,朝中如今最吸引眾人注意的,其實並非她這位在揚州興風作浪過的公主歸來,而是長安鎮的梁兵犯境。大梁騎兵攻破長安鎮之後,果然並不滿足於一城之得,又揮師南下,意圖染指漢中重地,而沿著北境邊界,梁國還在不斷征調兵馬,來勢洶洶,大有要重兵而來的架勢。如今為抵禦北境強敵,大周內部征調兵馬、籌措糧草、選任將領,已經足夠中樞重臣焦頭爛額。

第二件,與廢太子周瞻謀反一案相關的人證趙洋、陳立等,已經交付楊太尉審理。隻是所有審理的內容,如今都是直奏皇帝,不對朝臣公開的。這也符合穆明珠之前的推測,值此強敵壓境的時刻,母皇要大周內部一個“穩”字,案件可以查,卻是秘查,若是查出的真相不利於穩定,便會壓下去,待日後另擇時機懲處。

第三件,雖然她的歸來,比不得梁兵犯境重要緊迫,但也並非無人關注。她在揚州擅自動兵,屢次不奉召而歸,實在犯了大忌。朝中一直有聲音,要求對她進行懲治,否則無國法無家規,日後若都效仿她行事,大周立時便四分五裂。隻是因為她如今重傷養病,不曾露麵,而皇帝下詔不許人探視、要她安心養病,暫時壓下此事的意圖很明顯,因而此事暫時還沒有鬨大。但這股聲浪一直是存在的,等到她“重傷”好轉,再度出現在朝堂上,這一道難關還是要過的。蕭負雪通過薛昭傳話給她,告訴她這股聲浪來得“持久險峻”,背後必然有勢力支持,要她千萬小心、不可小覷。

這背後的勢力究竟來自何方,並不難猜想。

照穆明珠看來,不是穆武,便是謝鈞,當不至於還有第三人。

“多謝薛醫官叮囑。”穆明珠微微一笑,其實是謝薛昭背後的蕭負雪。

薛昭低頭整理著醫箱,耿直道:“殿下謝下官作甚?該謝您有一位好先生才是。”

穆明珠見他說破,便順口問道:“如今多事之秋,本殿的先生自然是百事纏身嘍?”

薛昭從懷中摸出一本字帖來,淡聲道:“下官隻是一個看病抓藥的,也不懂貴人們這是要行何事。殿下既然受了重傷,下官便為您調理身體。”他把那字帖遞給穆明珠,又道:“靜心練字,於傷情也大有益處。殿下若閒處無聊,不妨每日臨上兩頁。”說罷,便背起藥箱轉身離開。

穆明珠接了那字帖在手,翻開第一頁,便知這本字帖出自蕭負雪之手。

她愣了一愣,才想起前情來。

原來在她十四歲的初夏,在入佛堂為母皇抄寫千遍經文之前,她曾尋到蕭負雪麵前。

那時候蕭負雪已經辭去了給她教書的差事一年多,而外界謠傳說是母皇有意賜婚給他與李思清。

她入佛堂之前,不能放心,故意尋到蕭負雪處,同他撒嬌求肯,要他寫一遍《心經》,給她作為字帖。

“抄寫千遍,多折磨呀。”她也曾有過天真爛漫的時候,明知多半是要被拒絕,但被他拒絕好像也是值得期待的,“若右相大人寫一遍來,本殿當成字帖摹寫,臨一遍便念著大人一次,千遍也不覺煩難了。”

蕭負雪的拒絕從來也是溫柔的,正如他的人。

“殿下抄寫佛經,心中當念著佛才是。”他沿著思政殿的白玉階緩步而下,並沒有因為躲避她而加快腳步——也許是她的錯覺,甚至他也放緩了腳步,仿佛同她一樣珍惜那片刻的靠近,舍不得太快分彆。

她跟著他身邊,仰頭嬉笑道:“右相便是本殿心中佛。”

他怎麼答的,穆明珠已經有些記不清了。

也許他並沒有回答。

她隻記得那一夜的宮燈明亮,照在蕭負雪如玉的側臉上,他在那一團亮光中低頭向她看來,腳下的漢白玉似是踩空了,身子一錯,看起來像是向她俯身下來。

柏子清香輕輕縈繞在她身周。

她愣愣望著他驟然放大的俊顏,一時說不出話來。

可是旋即,他穩住了身形,後撤站定,複又緩步下階去,低聲歎道:“還是這麼愛說胡話……”

她還沒從那小小的變故中回過神來,隻立在白玉階半途,望著他的背影一路遙遙去了。

此時想來,穆明珠猶記得那時初夏夜風吹來,鼓蕩起他寬廣的衣袖,使人想起振翅欲飛的仙鶴。

嶄新的字帖握在手中,人卻已不是舊時心情。

穆明珠垂眸望著蕭負雪熟悉的字跡,一麵回憶著從前點滴,一麵細細翻看全本,確認這的確隻是一本字帖、並沒有傳遞什麼機密消息之後,搖頭失笑,合攏了那字帖,收入床邊匣中。

秋日的韶華宮中,各色的菊花次第開放,豔如驕陽的金菊花、清雅宜人的綠菊花、嬌嫩柔美的粉菊花……

穆明珠每日坐在殿門前賞菊,也能從日光初升賞到日暮時分。

她好像一個提前過上了退休生活的年輕人,在每日賞花、賞風、賞月的日常中,給太快催熟而不堪疲累的心靈放了一個長假。

當然這長假並不是她自願的。

至於這悠長的假期什麼時候結束,也要看皇帝的意思。

不隻是穆明珠自己,朝中有心人其實也在觀察著皇帝對她的態度。

穆明珠歸來的當日,皇帝下詔要她入皇宮內休養。對於已經離宮的皇子皇女,皇帝允許其再次回到皇宮中居住,本身就是一種殊榮。當然穆明珠是在“重傷”的情況下,但至少皇帝擺出了重視的姿態。至於這種重視,是真的為了讓穆明珠安心調養身體,還是要把人放到眼皮子底下看著,那就由各人解讀、見仁見智了。

隨後三五日,因為梁國騎兵再度南下的消息,朝中忙著處理邊境政事,皇帝也不曾下詔於韶華宮。等到第七日,邊疆戰事稍有頭緒了,皇帝這才再度下詔,這次卻是賜了一批貴重的藥材給穆明珠,再次表示了重視與關切。

穆明珠也是很上道的,“蘇醒”之後,屢次上表感謝母皇厚恩,自這次之後,讓薛昭每日上呈的脈案,便一日好似一日。

又過了五日,等到皇帝再賜補藥,垂詢探問穆明珠的傷情時,穆明珠便“將近大好”了。

終於,在穆明珠回到建業城的第十二日,終於從重傷中恢複過來的公主殿下,雖然仍是虛弱的,但已經足夠乘坐輦車,應皇帝的禦令,前往覲見了。

在這十二日內,皇帝與穆明珠雙方幾次遲緩的互動,既是在體察對方的態度,也是釋放信號給朝堂,同時了解朝堂上反饋的聲音。

不和諧的聲浪沒有太強,皇帝與公主兩人,終於有了這一日的會麵。

穆明珠得了“特許”,因病體虛弱,因此乘輦至於皇帝寢宮之外。

穆明珠在侍女攙扶下步入殿內時,皇帝穆楨正伏於案上批閱奏章。

在皇帝身側,已經堆了一疊批過的奏章,而在案上還堆著兩摞等待今日批閱的新奏章。

聽到通報聲,皇帝穆楨從奏章堆中抬起頭來,眯眼看向由侍女扶近來的公主,口中慈愛道:“扶公主坐下——挨著朕身邊坐下。”

穆明珠抬眸看了母皇一眼,卻見不過一個多月不見,母皇卻憔悴了許多,眼底有了深深青色,想來是這一個多月來內憂外患,真正日理萬機,又心中煎熬之故。她雖是立誌要奪皇位,自認為冷硬了心腸,此時卻有些不在預期之中的鼻酸,由侍女扶著、垂首在皇帝身側坐下來,掙紮著要先起身行禮,“女臣見過母皇……”

“不必這些虛禮。”皇帝穆楨輕輕擺手,湊近了些,往她臉上瞧,歎息道:“公主瘦了好些,這一趟出去是遭罪了。”

穆明珠感知到母皇的態度,心裡清楚至少眼下母皇是不會追究她在揚州的“錯處”了,但她非但沒有感到放鬆,反而愈發警惕了,虛弱道:“是女臣無能……”

皇帝穆楨使個眼色。

原本在裡麵服侍的宮人便都知機退下,一時寬闊的寢殿側間內,隻剩了母女二人。

“你重傷初愈,”皇帝穆楨仍是那慈愛的口吻,甚至抬手為穆明珠撫了撫並不曾淩亂的發絲,“咱們母女二人,不談那些朝堂上的事情。”

穆明珠在覲見之前,便已經猜想到這會是一場“冰釋前嫌”的會麵,但母皇的“慈愛”與“寬容”還是大大超出了她的預期。

可是說前世終其一生,穆明珠都沒有體會過母皇如此的“慈愛”與“寬容”。

她心中愈發警惕起來。

皇帝穆楨仔細凝視著她,柔聲笑道:“臉色怎麼這樣蒼白?可是冷了?”

穆明珠忙道:“沒有,母皇殿中暖和得很,女臣不冷。”

皇帝穆楨細看著她,仍是笑著,溫溫柔柔道:“那就是怕了。”

穆明珠心中一抖。

皇帝穆楨忽然低聲道:“明珠,你可知秦時扶蘇因何而死?”

穆明珠本就警惕驚懼,聽得皇帝如此一問,更是什麼猜想都湧上心頭來。秦時扶蘇之死,表麵看來自然是秦始皇巡遊途中駕崩、趙高李斯要扶胡亥上位,頒了假聖旨要扶蘇自裁,扶蘇接了聖旨便照辦了。可這不是學史的課堂,皇帝如此一問,必有深意,且與她直接相關。

她有千百種答法,也可能勾出皇帝千百種應對。

這算是什麼?要她表忠心示弱,還是要她展露實力?

穆明珠在緊張的思索下,額頭不覺沁出汗水來。

皇帝穆楨輕輕一歎,不待她回答,低聲道:“扶蘇之死,死於子不信父。”

當假聖旨傳到邊境,扶蘇接旨便要自裁,而鎮守長城的將軍蒙毅反倒阻攔、認為其中有詐。所謂的“子不信父”,說的便是扶蘇不能信始皇帝對他的父子之情,立時便接受了父親要殺他這個事實,甚至還不及曾跟隨始皇帝的將軍蒙毅更相信皇帝的“人性”。

當然秦時扶蘇之死,究竟根源何在,曆朝曆代眾說紛紜。

但此時皇帝穆楨選用了“子不信父”這一說法,自然有其深意。

皇帝穆楨說的是秦始皇與扶蘇,卻又並不隻是秦始皇與扶蘇。

她是以古喻今,在說她與穆明珠之間的關係。

穆明珠當初見了廢太子周瞻的下場,便退了預政,自此無心政事,隻問風月,豈不是也是“子不信父”“女不信母”?認為皇帝會因為權力爭鬥而殺了她這個女兒,所以退避三舍,不敢染指政務。在揚州屢次不奉召歸來,一定要靠自己之力證明一切,最終還要設下種種計謀而來,先是落水又是重傷……

樁樁件件,穆明珠固然聰慧,皇帝穆楨卻也不是吃素的。

她從血腥宮廷路上一路殺出來,做了十五年的皇帝,不需要太多的證據,便可以看穿穆明珠的心思。

穆明珠聽見皇帝一語道破自己的心事,不禁懵在當場,腦中嗡嗡作響。

一半的她被皇帝這一語擊潰,有種淚水上湧的酸楚之感;另一半的她卻好似懸浮在半空中,冷眼看著這一場皇帝溫情降服逆女的戲碼,情知一切都是帝王手腕。

不過刹那之間,穆明珠已經做出了決定,她放任那酸楚之感湧上來,痛哭出聲。

皇帝穆楨眸光微閃,撫著女兒尚且稚嫩的脊背,柔聲道:“朕知道你受了委屈……”她頓了頓,像是隨口一語,道:“與齊雲的婚事,你如今怎麼看?”

穆明珠在半真實半作態的痛哭中,微微一愣,就聽皇帝又道:“朕知你不喜這樁婚事。如今你大難不死,朕也心中憐惜——便給你解除了這樁婚約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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