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第 119 章(1 / 2)

《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第一百一十九章

秋風瑟瑟,穆明珠攏著袖中賬簿,沿著青磚路緩步往桂魄湖而去,隻見右手邊花木掩映下的偏殿這幾日停了修葺,不見忙碌的匠人,隻有原本搭好的架子與幔布寂然圍在外側;那偏殿頂上的灰瓦,有半數為風雨侵蝕,已經給工匠拆卸下來,新瓦卻還未補上——也不會補上了。因軍費吃緊,朝廷隻能從彆處東挪西湊,修繕宮殿的用度早已轉為軍費。

這一處停了工事的偏殿,不過是朝廷財政左支右拙的又一小處體現罷了。

她從蕭負雪口中私下得知,上庸郡的戰鬥已經持續了兩日,前線傳回來的消息不容樂觀。

如果今日還沒有好消息傳來,朝廷就要做最壞的打算了。

雖然她已經發信給揚州秦無天,要她領兵前去支援;也發信給孟非白,要他在梁國內部斡旋,使吐穀渾雄早歸——但遠水解不得近渴。

這些辦法就算要奏效,總也要在幾日之後;而若是上庸郡城破,城中之人誰都救不得。

穆明珠行到水榭外,壓下沉重思緒,行禮道:“見過母皇。”

皇帝穆楨放下手中的奏章,從水榭石桌上抬起頭來,眉間的褶皺還未展開,但唇角露出一絲笑意來,親切道:“是明珠來了啊。”便招手要她上前來,舒了口氣,道:“正有一則好消息告訴你。黃威老將軍領兵在上庸郡鏖戰不休,與那梁國大將吐穀渾雄激戰兩日兩夜,到底是沒給梁兵破了城。那吐穀渾雄拿不下上庸郡來,在後又無糧草補給,隻得奉梁國皇帝之命,鳴金收兵、調轉北歸了。”

上庸郡守住了!梁國退兵了!

這意味著這不斷吞噬金錢糧草的漩渦,暫時止住了。

戰爭不隻是絞肉機,更是吞金獸。

穆明珠總領後勤糧草一事,成千上萬石的糧食、千萬兩的軍餉、征調了沿途四周六郡的武器甲胄,投放到上庸郡去,就好似拿米粒喂巨獸一般,這一波物資好不容易征集輸送過去,又立時要征調輸送下一波物資了。

她掛心上庸郡內的情形,笑問道:“敵眾我寡,梁國又是吐穀渾雄大將親至,黃老將軍竟還能守得住主城,不知是用了什麼妙法?”

“不過是將士們奮勇爭先罷了。”皇帝穆楨卻並不展開細說,轉而道:“將士們英武,朕更不能寒了他們的心。撫恤傷亡,又是一筆大開銷。”她抬眸看向穆明珠,唇角笑意淡去,眉眼間的沉重之色始終都在。

穆明珠原本有意探問上庸郡諸人的情況,但見皇帝不願細說,也就不好再問,點頭道:“女臣明白。”

皇帝穆楨擱了奏章看著她。

穆明珠上前一步,把袖中攏著的賬簿呈上,垂眸低聲道:“母皇,朝廷自七年前起,就已經入不敷出;這三年來,空缺越來越大。厘清財政,已刻不容緩。”

皇帝穆楨接了她呈上的賬簿,低頭細看,神色愈發沉重,良久將那賬簿攤開在石桌上,歎了一聲,回眸熟視穆明珠良久,歎息道:“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七年來,你是第一個敢算清這筆賬的。”

皇帝穆楨命官員清查財政,已經不是第一回。近十年來,幾乎年年查,卻還是年年交上來一筆糊塗賬。最初三四年派出查財政的官員,死了兩個,瘋了一個,還有一個老病乞骸骨。隨後接手的官員,便隻敢交一筆糊塗賬上來了。

敢像穆明珠這樣查的清楚明白,明確的把朝廷“入不敷出”的數目標注出來的,還從未有過。

穆明珠欠身道:“這都是有母皇在背後支持的緣故。”她輕聲道:“女臣前陣子查賬,鬨得朝中人仰馬翻,聽聞度支尚書主管與少府等各處的幾位老大人,都聯名上書到母皇跟前參奏女臣了。母皇按下不表,也不曾約束女臣。女臣這才敢放開手腳做事。”

皇帝穆楨淡聲道:“不必謙虛。從前諸人,都不及你的能力。”

穆明珠能查清賬目,雖然也因為穆明珠乃公主之尊,身份擺在這裡,底下的人不敢跳的太厲害;但最關鍵的還是穆明珠自己有能力,不怕得罪人,又有方法,真能查明白。

這些皇帝穆楨都清楚。

皇帝穆楨更清楚的是,上庸郡這一戰已經榨乾了朝廷最後一點餘糧,也用儘了穆明珠私人目前可用的全部金銀,接下來傷亡將士的撫恤資財,必須得從彆的地方想辦法了。

朝廷這入不敷出的局麵,絕對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如果不改變,那就是坐以待斃。

皇帝穆楨以手指壓著奏章上最後表示每年差額的數字,低聲道:“明珠以為當如何行事呢?”

穆明珠早已想得透徹,此時鎮定道:“士庶之彆,不可繼續下去了。”

士庶之彆,從來猶如天塹。

皇帝穆楨聞言吸了口氣,眯起眼睛看向穆明珠。

穆明珠不慌不忙,條理分明道:“這些年下來,朝廷財政從曾有盈餘到如今入不敷出,表麵上看是因為越來越多的耕農依附於豪族世家,朝廷這才少了稅收。但從根本上來講,是因為士族都可免稅,依附他們的百姓也得以免稅。豪族世家越來越壯大,朝廷卻越來越衰微。長此以往,所謂的朝廷,也不過會是門閥之家的掌中玩物罷了。”她的話說得極為大膽,也極為刺激。

皇帝穆楨麵色一沉,慢慢道:“這道理朕並非不知。八年前的卻籍之亂猶在眼前,此等事如何能不小心?”

皇帝穆楨所說的“卻籍之亂”,乃是在八年前,朝廷負責財政的官員早已察覺了這不詳的趨勢,如果朝廷不加限製,那麼稅收將不夠敷衍用度。所以為了增加稅收,朝廷決定清查戶口——重點是其中通過不正當手段,買了士族身份的庶人。因為士族免稅,免徭役;庶人卻沒有這樣的待遇。隨著庶人中出現的富商豪族越來越多,他們也希望能獲得如士族一樣的待遇,因此通過手段,更換戶籍,獲得跟士族一樣的待遇。然而隨著他們一去,交稅的百姓更是越來越少。

朝廷本意是把這部分人清查出來,仍舊要他們納稅。

誰知道這政策沒出台多久,南徐州、東揚州等人都有人發動叛亂,而且短時間內就聚集起幾萬的從眾,都是因卻籍政策,而不得不恢複庶人身份的富人。

朝廷派兵平亂,勞民傷財,好不容易平息了叛亂,這卻籍政策也就不了了之。

“母皇可曾想過當初卻籍變革,為何會引得一時間多處叛亂?”穆明珠輕而冷靜道:“朝廷當初既然發布這則政令,自然不曾預期會發生叛亂。”

在朝廷看來,原本就是這些人篡改戶籍、觸犯律法,清查之下,更改回去豈不是理所當然?

“那是因為,士庶之彆,本就不該。”穆明珠自後世而來,對於平等的理念更能理解,懇切道:“尋常百姓倒也罷了。但是那些已經富了的庶民,忍不住就要想憑什麼士卒不必納稅、不用服勞役,而他們哪怕用錢買著換了身份,還是為朝廷所不容呢?人心中有義憤,叛亂自成。”

皇帝穆楨悚然一驚,上下打量著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女兒,沉默半響,似是在咀嚼她這番道理,良久回過神來,指著身邊的石凳道:“坐下來講。”

穆明珠便斜簽著身子,在皇帝身邊坐下來,徐徐又道:“從前士庶天壤之彆,根本是因書籍貴重。普通百姓根本難以接觸到書籍,更無從學習。可是這一點自太|祖時已經打破,新紙麵世之後,書籍可以大量刊印,雖然仍舊是貴重之物,中富之家卻已然能夠負擔。又有朝廷舉措引導,因而有了南山書院,有了寒門官員。這本是一條很好的路。可惜沒能徹底走下去。”她是子女,自然也不好當著母親的麵,說已故父親的錯處,況且政局變化也是諸多因素影響,非世宗一人之責,“其實寒門學子經南山書院,出仕為官這條路,已經打破了士族原本的壁壘。”

如謝鈞這等世家大族的優勢,一是從前的知識壟斷;二是察舉製以及其變製度下,出仕的官員必然都是由原本的士族官員舉薦。如此代代相複,終成門閥政治的局麵。

皇權要在其中存續,隻能是在幾大門閥之間取巧平衡。

太|祖昭烈皇帝以強權軍事,革新造紙術,起用寒門子弟等政策,一度打造出皇權壓到士族的局麵,可惜天不假年,雖不至於人死政息,但原本的善政要麼沒能維持太久、要麼就變了樣子。

到了今時今刻,皇帝穆楨若想要複刻太|祖的政令,卻難了不隻百千倍。

“依女臣之所見,朝廷任用官員之法,還需變革。”穆明珠冷峻道:“士族與寒門子弟,當一般應試,匿名評分,以成績高低選任。”

皇帝穆楨歎了口氣,倒是沒有嘲笑穆明珠的方法太過理想,隻是沉沉看向穆明珠,緩慢道:“這裡麵的危險,你看得清楚嗎?”

一著不慎,士族聯起手來換個皇帝,也不是不可能的。

“女臣看得清楚。”穆明珠迎著皇帝穆楨的目光,不避不讓,沉著冷靜道:“這就是為什麼女臣還有第二點要講。”

“你還有第二點?”皇帝穆楨微微一愣,起身往水榭中臨時安置的躺椅上一坐,後仰在椅背上,放鬆下身體來,望向穆明珠的目光仍是專注的,溫和道:“你接著說。”

穆明珠這番提議,乃是從重生的第一夜就開始思量的,一個多月來中夜推枕、反複斟酌,此時奏對胸有成竹,徐徐道:“女臣請實土雍州。”

原本真正的雍州,已經在世宗時為梁國侵占。此時大周所謂的雍州,乃是僑立,處於荊州北部,其中居民多是當年戰亂時南渡的百姓。這些僑居的百姓,戶籍雜亂,不在納稅之列。

“從荊州割襄陽、南陽、新野、順陽四郡,設為雍州實土。在雍州設與諸州並行的官職軍職。”穆明珠有條不紊道:“以清理僑民戶籍、增加朝廷稅收為由,在雍州行土斷之法。抵禦梁國敵軍的重鎮,由上庸郡改至襄陽,東移三百裡,從揚州、江州等富庶之地調糧時更為儉省。”這也是她在總理後勤一事時的切身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