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第 124 章(1 / 2)

《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第一百二十四章

穆明珠一路駕車,載著謝鈞出了建業城,有大路不走,偏偏沿著城外路邊的水溝而行,揚鞭笑道:“謝先生,看我為您表演一則‘逐水曲’。”

這個時代駕車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車夫的忠誠度與武力值暫且不提,要能為貴人駕車也是需要考試的。考試分了幾個名目,其中一則便是“逐水曲”,車夫要沿著曲折的水溝駕車前行,很考驗其駕車的控製能力。穆明珠的駕車能力,隻能說是“會”,不能說“精”。她這麼故意沿著水溝一走,馬車不斷急停、突進,她坐在前麵隻覺刺激,坐在後麵車廂裡的謝鈞卻是被晃了個七葷八素,險些沒吐出來。

“殿下,何不表演一則‘鳴和鸞’?”謝鈞挑起車簾來,忍著眩暈,趁著穆明珠走完水溝旁的時機,勉強說了這一句,便立時閉嘴咽下了湧上來的嘔吐感。

他所說的鳴和鸞,也是駕車的車夫所必須做到的一項技能,便是車行時使車上裝飾的鈴鐺發出優美一致的響聲。

穆明珠有些惋惜於那條水溝太短,若是再長一倍,定然能叫謝鈞今日吐個天昏地暗。這會兒卻也不好再故意“折磨”他了。

穆明珠便駕車緩行,果然令車上和鸞齊鳴,聲樂動人。

謝鈞擔心她過會兒又“發瘋”,忙趁著這會兒車速緩慢,自己從車廂裡挪出來,坐到了穆明珠旁邊“車右”的位置上。

穆明珠掀開眼皮看了他一眼,假笑道:“謝先生這是要做我的副手嗎?這如何使得?先生快坐進去吧。”

謝鈞出了車廂,便覺那眩暈感消減了許多,抬手撫了撫額角,疑心自己有些發熱,不知是午時所用的五石散還未完全發散,還是因為方才這番刺激的緣故。他仰靠在馬車門框上,麵帶潮紅,抬手時絲質的衣袖滑落,露出蒼玉般的手腕,任誰看來,都要為其風情所懾。

可惜穆明珠欣賞不來這份美,冷眼看著他,忽然開口道:“那半部《連山》,謝先生臨時作來,旬月之內可能完成?”

“這個嘛……”謝鈞淡淡一笑,沒有因為被穆明珠戳穿而驚慌,徐徐道:“若是簡本,有三五日便夠了。”

方才禦前奏對,穆明珠設計,要效仿昔日管仲金龜換糧,請謝鈞獻出一部典籍來。誰知道謝鈞一張口,給出的便是已失傳於世的《連山》這等著作,相傳為上古天皇氏所作。

當時穆明珠還真給唬住了,出來一想才覺不對。

一來是若《連山》果然存在於謝家,謝家何必秘而不宣?這事兒怕也是瞞不住的,早就天下皆知了。

二來是就算謝家真有半部《連山》。謝鈞又豈會大方到獻給朝廷?能給個抄本已經很不錯了,更不用說是給出真本。

有此兩點,再結合穆明珠對謝鈞性情的了解,她大膽猜測,謝鈞所謂的半部《連山》,十有八|九是偽造的。

隻是不曾想謝鈞如此厚顏,見她一問,便直接承認了,而且明白告訴她,隻獻一則簡本出來,那字數便少上許多,偽造時費時便更少了。

謝鈞這法子能奏效,關鍵還是有謝家的聲譽在為他背書。

譬如方才在思政殿中,謝鈞一說家中藏有半部《連山》,至少在那個當下,上到皇帝下到女官,沒有一個不相信的。

謝鈞仰靠在車門框上,一手搭在額頭上,待到身體內的那股潮熱退下,轉眸覷了一眼穆明珠的麵色,失笑道:“殿下為何作色?便譬如《易》一書,雖都說是周文王所作,但也有說乃是戰國、漢時之人,假托文王之名所作呢。今日我作此《連山》半部,不過是假托天皇氏之名,待到千百年後,誰又能辨真假呢?況且於千百年後,今時之作,與上古時之作,又有何區彆?”

穆明珠打量著他,心想這人真是自大傲慢而不自知,在他心中竟當真認為他信手所作的半部假書,能與《易》等典籍齊名。

“到了。”穆明珠緩緩止住馬車,當下跳下地去,淡聲道:“謝先生下車吧。”

穆明珠沒有真的駕車上到斷頭崖,而是停在了濟慈寺山下的林子旁,距離斷頭崖也不過數百步之遙。

林子旁的入山口,立著濟慈寺的石碑,石碑旁不遠處橫著一隻長長的石凳。

穆明珠當先走過去,在那石凳上坐下來,抬頭看向緩緩走來的謝鈞,徑直道:“謝先生找我要說什麼話?”

“噓。”謝鈞晃著手指搖頭,示意她回頭看去,口中笑道:“這樣好的景致,不要辜負了……”

穆明珠警惕地看他一眼,雖然回過頭去,但時刻留意著身後的動靜,卻見斷頭崖所在的方位,紅日如血,正沉沉欲落。她方才走過來的時候,被林木遮擋了視線,到這會兒才看到這壯闊的夕陽。她聽到謝鈞的腳步聲停到了自己身側,便把視線從夕陽上收回來,重又看向謝鈞——後者正癡迷般望著將落的太陽,麵上隱然有狂熱之態。

估計是之前又嗑|藥了。

穆明珠忍不住打了個嗬欠,如謝鈞這等世家名流,便是“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最佳寫照。雖然在穆明珠看來,謝鈞是油膩自大傲慢的代言人,但在整個大的世家圈子裡來說,謝鈞至少還有點政治追求,而且這追求還不小;更多的世家子弟,就是普通的人間美味吃飽了,要嘗嘗藥物的滋味。明明東晉時五石散之害,已經為人所知。但大約是昭烈皇帝時,大力束縛士族,禁絕五石散等舉措太過有成效了。等到昭烈皇帝去後,吸食五石散又作為一種隱秘的反抗,在士族內部慢慢傳播開來,進而成為一股風潮。

直到那一輪紅日落下山崖,隻餘滿天霞光,謝鈞才回過神來,麵上恢複了常態,道:“謝某今日等候殿下,是想要幫殿下一個小忙。”

“哦?”穆明珠從天邊雲霞上收回視線,不得不承認,跟著嗑|藥了的人,的確能看到平時看不到的景致——她已經很久不曾好好看過一次日落了。

她淡聲道:“我怎麼不知道自己有需要幫助之處?”

謝鈞並不氣惱,含笑道:“因揚州一事,朝中攻訐殿下的聲音始終未停……”

穆明珠在揚州擅自動兵一事,終歸是觸犯了律令。而皇帝也一直未曾給她這件事情定性,如果皇帝出麵,說明其中苦衷,說此事不予追究,那麼這件事情也就過去了。但是當初從揚州城中送出來的人證,如廢太子清客趙洋、鄂州都督陳立等人,交給楊太尉審理,也還沒有結果。因為是大案、重案,所以愈發要謹慎。如此一來,穆明珠在揚州動兵一事,便一直未有官方的說法。早在她還沒回到建業的時候,朝中對她自然是一片攻訐之聲,當時如右相蕭負雪一般堅持她必有苦衷的乃是極罕見的。而等到穆明珠回了建業,因梁兵進犯,她總攬後勤糧草一事,對她的攻訐一度弱了下去;這幾日梁兵退去,雖然邊境還有異動,但她的職位卻不再那麼重要,於是攻訐她的聲音漸漸又起來了。

其實穆明珠自己心裡清楚,正常來說,在這件事情上對她的抨擊,既然已經弱下去了,若是沒有人在背後組織煽動,便不會再冒出來。

現在朝中對她的抨擊,又有愈演愈烈之勢,大約有兩個原因。一來是她此前設置監理,大大得罪了朝中如度支尚書主管孫乾等臣子,他們自然是要跳出來給她點顏色看看的;二來是背後有人組織,要眾侍郎等上表參奏她,一輪又一輪,不達目的不罷休。

這等攻訐現下看來雖然對她不起作用,但因為大案未結,皇帝一直不曾聲明結論,萬一輿論鬨大了,真把皇帝也架起來了,那對穆明珠來說也是一劫。

穆明珠原本對那背後之人的身份略有猜測,沒想到謝鈞自己主動跳了出來。

謝鈞看著穆明珠的神色,無奈一笑,低頭撫眉道:“不是我——殿下為何總把在下往壞處想?若是我安排人攻訐殿下,又何必今日約殿下敘話?”

穆明珠心中腹誹,這可難說;口中卻道:“不是謝先生,那又是誰?”

也不知是為了“洗脫嫌疑”,還是早已決定告知實情,謝鈞沒有猶豫,一開口給出了名字,“穆武。”

“果然是他。”穆明珠倒是沒有很意外,她原本的猜測也是在穆武與謝鈞之間,但若是謝鈞,手段會更高明,不會給她喘息的時機。

穆明珠跟穆武的“仇怨”由來已久,見她犯了錯誤,穆武會冒出來挑事兒,也在情理之中。

隻是穆武不會看時機,造出的聲勢也不夠大,要麼就得在穆明珠剛回建業的時候,就從輿論上把她“殺死”;要麼就乾脆彆做。他組織的這股對穆明珠的攻訐,好似拉稀一般,時快時慢,時烈時緩,又撞在穆明珠總攬後勤糧草的當口,至少目前看來完全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隻不過是給穆明珠添一點煩心事兒而已。

但這卻給了謝鈞機會,如果謝鈞不是尋到這裡要“幫助”她,而是轉而“幫助”穆武。謝鈞不用自己出麵,隻要讓那些與謝氏有淵源的官員士人,紛紛上奏攻訐穆明珠,就會起到比穆武所做強十數倍的效果。穆武甚至會先是迷茫,繼而沾沾自喜,說不得會認為是他發起了這一切。

而如果謝鈞要“幫”她,也很容易,以他的名望,稍微漏漏口風,為穆明珠說話的人立刻便會壓倒穆武鼓動起來的那一小撮官員。

這也正是士族厲害之處——他們掌握了輿論。

謝鈞慢悠悠道:“你總攬後勤糧草,差事辦得漂亮。齊都督在前線又屢立戰功。穆武見你們一對愛侶,各有所得,心生嫉妒也是很正常的。”

穆明珠聽著他這幾句話,忽然心中一驚。

在這番對話中,謝鈞提起齊雲來,怎麼都有幾分突兀,況且又用了“一對愛侶”這樣的說法……

難道是謝鈞察覺了什麼?

這並不是謝鈞第一次提議要“幫”她。

上一次謝鈞主動提出要幫她,還是在揚州焦家的太泉湖畔,他說可以幫她除掉齊雲這個麻煩。

彼時她敷衍下來,要他等她的信號,以此拖延時間,隨後在揚州整兵馬、滅焦家……而當初謝鈞說要幫她的那個忙,也就沒了結果。

記得當初焦家家主焦道成被捉,就是給謝鈞安排的人冷箭射|死的。謝鈞既然能安排下暗殺的人手,未必不能安排下旁的探聽之人。

那麼當初關於齊雲懸而未決的“小忙”,是不是讓謝鈞費心安排人去盯著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