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第 164 章(1 / 2)

《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第一百六十四章

春雨連綿,雍州的天近日一直是陰沉沉的。

南陽郡英王府中,主人英王周鼎焦躁不安地坐在書房中,聽他麵前站著的王府長史彙報。

“這一趟去,那柳原真宿在行宮之中,咱們的人沒能見上他。原本那張忠領著的兩隊護衛,也至今沒有消息……”王府長史喬達低著頭,儘量輕聲溫和講述著襄陽城中的情況。

英王周鼎越聽,眉頭越是皺起。濃眉下壓,幾乎是在暴怒發作的邊緣。

終於,後院傳來的女子尖銳痛呼聲,穿過打開的長窗,刺激了他最後一絲緊繃的神經。

“嘭”的一聲巨響,英王周鼎老拳砸在桌子上,怒道:“叫什麼叫?派人過去,叫那接生婆子給她堵上嘴!”

今夜正是世子妃生產之時。

世子所住的跨院,與英王周鼎此時所在的書房,隻有一院之隔。

靜夜裡,婦人生產初期尖銳高亢的痛呼聲,叫英王周鼎本就躁動不安的心,越發揪著。

王府長史應聲去安排了人,回來時隻見英王坐在陰影處的椅子上、低頭盯著桌麵不知在思考什麼。

“王府的人去襄陽,”英王周鼎粗重透了一口氣,道:“連鄧玦也不曾見到?”

王府長史垂首恭敬道:“那鄧都督據說是上次四公主遇刺的時候,為了保護四公主受了傷,自那以後便一直在行宮中養傷,至今也還未離開。”又道:“那行宮雖多年擱置,但四公主一來,卻是戒備森嚴、人員清楚,等閒人想要混進去也難。”

不管是柳原真還是鄧玦,一進入那行宮,就好比石沉大海,他們在外頭再也探不出一絲新的消息。

英王周鼎又喘了一口粗氣,從陰影處轉頭望著窗外濃墨似的夜色,神色陰晴不定。

他針對四公主的動作已經有兩次,第一次便是鄧玦受傷的刺殺,第二次便是柳原真受傷的刺殺。

現在,鄧玦與柳原真都住在了四公主的行宮之中。

而當初派去柳原真身邊的護衛張忠等人,至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這不是一則好消息。

英王周鼎眯起眼睛,忍不住要攥緊雙拳,可是雙手手指一蜷縮,立時被關節處傳來的巨大疼痛擊中,不得不緩緩鬆開。

比豺狼虎豹更叫人膽寒的,乃是隱藏在暗處的毒蛇。

現在的四公主就好比那毒蛇一樣,不知又怎樣的殺招等著他。

雖然沒有消息,但英王周鼎也不至於僥幸想著四公主什麼都不會發現。

至少張忠是落在她手裡了。

她有了張忠,便會清楚他原本設計離間柳原真與她的計謀,乃至於聯合雍州的世家,叫她輕則滾回建業、重則丟了性命。

可是從她知道內情到如今總有兩三個月了,卻是一點動靜都沒有。

英王周鼎派出的人往襄陽城中去,也有兩三撥了,沒有一次帶回有用的信息,也沒有見過有用的人。

“那日刺殺,鄧玦傷得很重?”英王周鼎忽然問道。

“這……”王府長史沒有避諱,道:“究竟傷的如何,咱們的人並不清楚。隻是後來打聽到的消息,那日刺殺之後,鄧都督是自己騎馬護送四公主回行宮的,還能自己下馬。”

那麼長的路程,他能自己在馬上跑下來,無論如何,不會是重傷。

一個荊州都督,在公主行宮中已經有兩三個月之久,怎麼看都不太對勁。

英王周鼎眉頭深皺,忽然想起當初四公主還沒到雍州來時,鄧玦曾經提了兩尾鮮魚來尋他。那時候鄧玦對他道,聽說那四公主醉心風月,問若是現下去逢迎是否還來及。那時候隻當是玩笑話,現下想來未必沒有一分真心。那是當今皇帝唯一的親女兒,本朝不禁駙馬涉|政,若是能尚公主,那鄧玦的仕途豈止平步青雲。荊州都督固然不弱,可離位極人臣總還是有一段距離。

連鄧玦都投奔了四公主嗎?

英王周鼎想到這裡,頓覺一陣寒意。

關於四公主的傳聞,至此才算真的落到他心裡去。

當初穆明珠在揚州滅了焦家,又殺了鄰州都督,做出的事情當真毒辣。

如今他派人刺殺的事情被識破,以穆明珠那等睚眥必報的性情,又豈會放過他?她鬨起來還好,此時的平靜卻更叫人寢食難安,不知私底下有什麼埋伏正等著。

英王周鼎歎了口氣,正要起身,忽然感到一陣眩暈,周身關節劇痛,不得不又坐回去,臉上滾出黃豆大的汗珠來。

“王爺!”王府長史忙上前扶住他,見他痛得渾身發顫,忙揚聲道:“速傳醫官前來!王爺的王者之疾又犯了!”

英王周鼎在劇痛中,還記得一件要緊事,輕聲道:“給、給楊太尉的信……”

王府長史喬達忙應道:“王爺放心,萬事有下官在。”

是夜,英王府中世子妃誕下了一名男孩,是她的第二個孩子。

次晨,英王周鼎從令人昏睡的藥效中醒過來,昨夜的疼痛已經得到了緩解。他伸手向床邊,忽然摸到一隻濕乎乎、毛絨絨的物件。

他心中一驚,睜眼坐起,卻見淩晨熹微的光線中,一隻血淋淋的馬頭擺在他枕邊,血水猶溫熱,正是他發病前最愛的一匹馬。

英王周鼎一聲驚叫還未送出口去,人已經因為心臟突然傳來的劇痛軟倒下去。

待到一個時辰之後,那李氏妾室前來探看,才發現這一切。她尖叫著跑出去,口中嚷著“有人殺了王爺!”“王爺被殺了!”。

很快,王府長史帶著一眾扈從闖進來,醫官也得到消息趕來,最後世子周泰與李氏所出的周安也趕來。

那醫官看過之後,卻是一場虛驚,英王周鼎隻是暈厥,並不曾死去。

雖不知那馬頭是何人所為,但其含義是明確的。

這次事情過後,英王周鼎便有些杯弓蛇影了,就是被人扶著走動、活動身體的時候,看見地上一片葉子的陰影,也以為是穆明珠派出的人到了。

他倒是很有自知之明,清楚在雍州除了穆明珠沒有第二人有這樣的動機、也沒有第二人有這樣的膽量與手段。

若在他盛年之時,說不得會再次主動出擊,與穆明珠拚個你死我活。

但現在他已經疾病纏身,麵對穆明珠的反擊,竟然退了一步、采取了守勢。

英王周鼎本就因為那所謂的王者之疾,先是關節、乃至於臟器都遭到了損害,如今日夜難以安眠、疑神疑鬼,那日馬頭之事後,殺了一批王府的扈從。就連他從前最寵愛的李氏,不過因為多提了幾句兒子周安,便被疑心是巴不得他早死了也,給他大罵一場轟出屋子去,當著一眾下人給了個沒臉。

如此過了半個月,英王周鼎本就不甚康健的身體,再也承受不住一直緊張的神經,關節的劇痛還在其次,不間斷的頭疼與心疼,乃至於無名臟器疼,甚至於尿液中都有了血。不管醫官怎麼調理,到底沒有華佗的本事,那英王周鼎漸漸露出了幾分下世的光景。

這日王府中幾個有頭臉的婆子正躲在園子裡說話,說起近日那世子妃誕下的孩子,再過兩個多月的百日宴。

“哎唷,聽說那抓周的東西可稀罕。”其中一個婆子笑道:“方才那侍女送東西去給世子妃看的時候,我正稟完了事情退出來,不巧看了一眼。嗐,這麼大的一顆明珠。”她拿手指比劃著,一扯身旁另一個婆子頭上的絨花,道:“比這個花心還大咧。了不得,才百日的孩子哪裡能抓得住。就是抓住了,怕是也拿不起來。”

另一個婆子笑道:“真有這樣大的明珠,我那日也悄悄去開開眼。”

又一個婆子笑最開始那婆子,道:“一看你就是沒生養過孩子的。那孩子一生下來,抓住什麼都不放,哎唷,當時我家那個小討債鬼,抓著我這裡不放,哎唷,痛得我咧……”她按著自己已經軟趴趴的胸口,笑道:“從前這一對,支棱著呢!”

於是眾婆子都笑啐她。

英王周鼎站在花樹後,一動不動聽著。

他不動,扶著他的李氏也不敢動。

李氏本是按照醫官交待的,扶著他走動,誰知道卻撞見這一群胡說八道的婆子。這些婆子說話沒有忌諱,怕是要惹怒了王爺。

其實仆從私底下,對主人家什麼臟的臭的都說。

英王周鼎也不是因為這樣而站定不動。

直到那群婆子談天說地儘情而去,英王周鼎才嘿然出聲,道:“明珠。”

李氏不明所以,膽怯地抬眸看他——這段日子以來,英王周鼎喜怒無常,動不動就發火。

這日英王周鼎卻沒有發火,任由李氏攙扶著,轉身往回走。

走到寢殿門口,他又道:“嘿,好大的一顆明珠。”他眼神發直,臉上有一種灰敗的死氣。

李氏看得心驚,壓著情緒,勉強扶他回了房中,看他躺下去,便逃也似奔出去。

當夜英王周鼎便咽了氣兒。

次晨消息傳開,英王世子周泰因為要料理後事,雖然悲痛,卻還鎮定;世子妃因生產未滿百日,月子期間也不曾出來。闔府上下,隻有一個人哭得最是真切,那就是李氏。

畢竟三五日前,她給英王周鼎守夜的時候,英王還拉著她的手,說那日罵她叫她受了委屈,又罵世子不孝、不給他吃魚;又說他怕是不成了,他去之前,要給她後半輩子安排好了,說是要上奏朝廷,改立她所出的周安為世子。

當時李氏喜不自勝,還要壓著情緒,要他先養病,等病好了怎麼都好,一番表態引得英王大為感動,認定她是真心待他,說是過幾日好些了,能拿得起筆、關節不痛了,便立時修書上奏。

現下可好,言猶在耳,人已經沒了。

曾經的許諾,又更與何人說呢?

李氏想到此處,悲從中來、不可斷絕,在英王周鼎棺槨前嚎啕大哭了半日,終至於暈厥過去,倒是也得眾人讚一聲“有情有義”。

當天下午,穆明珠便得到消息,知道英王周鼎死了。

她坐在書房中,捏著那薄薄一頁訃告,略有些意外,沒想到一隻馬頭便把英王嚇死了。

但是想想前世英王的死期,也不過提前了一年半載。

看來是舊疾沉屙,又受了刺激,便一時病發,不治身亡了。

死了也好。

英王周鼎一去,雍州剩下的這些世家不成氣候,便更加不足為懼了。

若說與上一世的區彆,那就是英王周鼎死期提前了,還沒來得及更立世子,因此原本的英王世子周泰倒是逃過一劫,得以順利繼承王位了。

穆明珠捏了那頁訃告起身,出了書房,沿著湖畔果然尋到了鄧玦。

鄧玦一身墨綠衣衫,坐在春日湖畔淺淺綠意的草叢花樹之間,如之前許多日一樣,正在垂釣,見穆明珠來了,也隻是抬眸頷首,怕驚走了他的魚。

穆明珠走過去,將那一頁訃告遞給他。

自那日兩人在花房中說破穆國公之事後,鄧玦就好似卸下了一身擔子,整日優哉遊哉、全然一副享受生活的樣子。

此時鄧玦接過那訃告,看了一眼,眉心微動,將那訃告還給穆明珠,緩緩收了魚線,低聲道:“上次見麵時,還答應再給英王送兩尾自釣的鮮魚。”

如今就是送去,人也不在了。

穆明珠淡淡看他一眼。

這鄧玦當初明知行刺之事,如今卻是一派從容自然,好似絲毫不知內情一樣。

“是英王沒有口福。”穆明珠淡聲道,“你是不是該走了?”

鄧玦一愣,轉眸看她。

穆明珠平靜道:“年前說是在這裡過個新年,如今春天都快過去了。”

鄧玦回過神來,摸著鼻子苦笑道:“殿下好生無情。”

穆明珠之所以要趕他走,是因為形勢發生了變化。當初她同意要鄧玦留下來,是想看看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而且那時候鄧玦的立場不明顯,她也擔心鄧玦跟英王有所勾連。雖然最後事實大大出乎她一開始的預料,鄧玦不是跟英王有勾連,而是很可能跟梁國有些不清不楚的關係。現下英王已死,鄧玦供出了穆國公通敵一事,她現在不擔心鄧玦跟雍州的世家有勾連了。而鄧玦如果一直在她行宮中,以他的縝密細致,斷然不可能在這種危險的地方跟背後的人聯係——如果他背後真的有人。那麼她現在需要做的,正是讓鄧玦離開行宮,然後看鄧玦這匹小狼,是不是會給她指明狼窩的方向。

“如果玦不想走呢?”鄧玦輕輕問道,狹長的鳳眼中似有情似無情。

穆明珠道:“那可由不得你。”

兩人自從花房那日說開之後,穆明珠是懶得再佯裝調|情的戲碼了。

她徑直道:“你是荊州都督,我是大周公主、雍州刺史,你久留此處,會給我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剝除兩人男女的性彆,隻以兩人的權勢地位而言,這樣的親近不管放在哪裡都是招忌諱的事情。

鄧玦輕輕一歎。

就算是打著養傷的旗號,三個月也足夠康複了。

“需要本殿的人送你嗎?”

“多謝好意。”鄧玦又是輕輕一歎,道:“不過不必了。”

他打量著穆明珠的神色,情緒有些微妙。

雖然兩人之前的接觸,打著男歡女愛的幌子,但其實兩個人都心知肚明,自己是假的,隻還不清楚對方是真是假。那麼花房談話之後,兩人也就都明白了,不隻自己是假的,對方也是假的。

這原本是極公平的。

可是不知為何,當穆明珠脫去假麵,公事公辦麵對他時,卻叫他有一點不滿足了。

“倒是有些懷念殿下從前待臣的樣子了。”鄧玦緩緩走上前一步,壓低了眉眼看她。

穆明珠匪夷所思看著他,道:“本殿如今以誠待你,你卻寧願要虛情假意?”

鄧玦一愣,繼而無奈笑出聲來,歎道:“殿下言之有理。”

穆明珠簡短道:“你收拾下東西走吧。車馬都在行宮外等著。”

鄧玦搖頭,卻也清楚自己是留不下來了,隻是又輕聲問道:“那穆國公的事情,殿下準備怎麼做?”

自花房說開之後,穆明珠說這件事情交給他,鄧玦便沒有再過問。如今既然穆明珠要他離開行宮,那他問一句也在情理之中。

穆明珠抬眸看他,眸中精光一閃,慢慢道:“以本殿對你的了解,似你這等縝密的人,手中當真沒有穆國公的證據了嗎?”

鄧玦神色自然,笑道:“自然是真的。若是臣手中還有證據,哪怕還有一份,必然早已上奏陛下,又哪裡還用日夜防備穆國公的人殺到?”

穆明珠盯著他,似乎在判斷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關於那天鄧玦的話,她回去反複推敲過許多次。有一點她始終覺得可疑,那就是如果穆國公與鄧玦真是彼此清楚的關係,那麼一旦穆國公被抓,隻要不是當場死了,那麼在審問的過程中一定會供出所有經手的叛徒來——其中自然也包括鄧玦。雖然在鄧玦的故事裡麵,他的荊州都督之職,乃是穆國公為了保住秘密拿來安撫他的。但是穆明珠清楚前世的鄧玦做了梁國大將,那時候穆國公早已隨著皇帝穆楨之死失勢,而鄧玦卻還能做到梁國的大將,那就說明鄧玦在梁國還有彆的關係——也許是在當下這個時間節點之前,也許是之後。那麼鄧玦現在敢甩出穆國公這張牌來,那就說明至少在當下,他跟穆國公之間是切割乾淨的——穆國公是身上的火,燒不到他這裡來。他們雖然都與梁國的勢力有關係,卻是涇渭分明的兩條線——甚至是你死我活的兩股勢力。

鄧玦在穆明珠的目光下,不知為何有種被看透的感覺,仿佛他一生拚命掩藏的全部秘密,都在她眼前無所遁形。

“是嗎?”穆明珠看出了他極力掩飾的不自在,淡笑問道。

鄧玦極力鎮定道:“當然。”

穆明珠略一點頭,有一種不跟他深究的態度在裡麵,望一眼春日碧空,道:“祝君一路順風。”她轉身沿湖畔離去,淡金色的衣衫漸漸融入湖光天色之間。

是日,荊州都督鄧玦久居三個月後,終於離開了四公主的行宮。

他沒有回荊州,而是先往南陽郡去參加英王周鼎的出殯之禮。

在他身後,一隊屬於穆明珠的扈從暗中跟隨。

關於這一點,鄧玦也許清楚,也許不清楚。

但穆明珠猜想,以他的聰明,大約是清楚的。

對鄧玦下了最後通牒之後,穆明珠沒有再往前頭書房去做事,反而回了寢殿內室。

仿佛心有靈犀一般,齊雲也正等在內室。

少年坐在窗邊的小榻上,像這三個月來的每一日每一夜那樣,早在聽見她足音時,便已然眸中含笑,起身迎到門邊,隻等著她走進來。

這一日跟從前不一樣的地方,卻是小榻上有了一隻小小的黑布包裹。

那是齊雲即將離開的行囊。

穆明珠走到榻邊,看了一眼那包裹,道:“東西都收拾好了?”

“嗯。”齊雲慢慢跟在她身後,腳步有些沉重。

穆明珠抬頭看他一眼,見少年眸中不像平時那樣含著笑,甚至眼神有些濕漉漉的。她輕輕抬手——齊雲便俯下身來,把臉頰湊到她手上來。

兩人三個月來夜夜相對,已經形成了一些默契。

穆明珠輕輕撫摸他的臉頰,最終指尖停在他眼尾,細細看他,半是玩笑道:“莫不是又哭過了?”

這個“又”字有講究。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