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第 173 章(1 / 2)

《駙馬如手足, 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第一百七十三章

荊州南郡,都督府邸前,鄧玦披蓑衣、戴鬥笠, 手中拎著一簍子鮮魚,翻身下馬, 就見守在府門前的一隊精兵扈從,為首迎上來的竟是四公主身邊的校尉林然。

“鄧都督。”林然的聲音在夜雨中聽起來冒著寒氣, “殿下有請。”

鄧玦不動聲色, 打量著他按在刀柄上的手,曼聲道:“現下?”

在這風雨交加的夜裡?

“現下。”林然又上前一步。

鄧玦瞥了他一眼, 見他沒有任何要解釋的意思, 低頭理了理魚簍上的絲絛,輕聲笑道:“林校尉可知為了何事?”

林然平靜道:“鄧都督去了便知道了。”

鄧玦手指撚著濕漉漉的絲絛, 淡聲道:“公主殿下的人,好大的氣魄。”

林然等人來得急迫, 又來得奇怪。

鄧玦這樣多疑的人, 豈能輕易跟隨了去。

隨著鄧玦這句話落地, 原本跟著他的一隊人馬也紛紛上前一步, 隱然有戒備之意。

林然目光掃過鄧玦身邊的扈從,低聲道:“殿下說, 鄧都督從速去見她, 乃是最後的機會。”

鄧玦心中一動。

他有些犯難,舌尖抵住上顎, 鳳眼輕眯,沉吟著。

自從在襄陽行宮,他把穆國公通敵一事告訴四公主之後,沒過多久, 他便被“請”出了行宮。而他說過的事情,就像是沒有發生過,建業城中一點動靜都沒有。算算時日,四個月過去了,四公主的人忽然頂風冒雨連夜來傳召他,難道是穆國公的事情有了證據?

他費了這麼大的功夫,想要贏得四公主的信任。

若是今夜拖延不去,豈不是功虧一簣?

料想不管出了什麼事兒,四公主總不至於在行宮中害了他這個荊州都督。

鄧玦做了決斷,給他親近的親衛使個眼色,淡笑道:“作甚將話說得這般駭然?既然是林校尉親自來請,我又怎敢推辭?”便將魚簍拋給那親衛,翻身上馬。

林然鬆了口氣,與眾扈從上馬跟隨。

鄧玦一旦做了決定,行動起來也利落,雙腿一夾馬肚,便叫那胯|下駿馬在秋雨中潑風似地衝出去。

半夜疾馳,鄧玦趕到襄陽行宮之時,正是淩晨前天色最暗的時候。

花閣寢殿中,穆明珠睡得正香,夢見她像一粒珍珠那樣,躺在溫暖又柔軟的貝肉裡,忽然就聽到貝殼外麵有人喚她“殿下”。

那聲音越來越真切,是櫻紅的聲音。

夢中穆明珠正覺得奇怪,怎麼櫻紅也成了一隻貝殼嗎?忽然就感到身子陷落的貝肉一晃,整個貝殼被海水推著晃動起來,像是海嘯了一樣。饒是如此,夢中她一點都不慌。海嘯又如何?她躺在緊緊的貝殼裡,安全得很。然而那呼喊聲越來越清晰,她悠悠從夢中醒來,睜開眼睛就見一室朦朧的燭光,窗外的風雨聲未停,門外櫻紅正在輕聲通報:“殿下,鄧都督來了。”

她意識漸漸回籠,察覺自己蜷縮在少年的懷抱裡。

齊雲睡夢中也機警,在櫻紅第一聲呼喊時便醒來了,聽清事由之後,輕輕搖晃女孩,要她醒來。

穆明珠對著少年潔白的中衣,閉了閉眼睛,終於清醒過來,從他懷中撐起身來——兩人身上還裹著同一床錦被。

昨夜兩人說著話胡鬨,最後竟是在小榻上睡著了。

她撐起頭來,望向窗外,見風雨仍急,而天色暗沉如濃墨。

“殿下……”齊雲低聲喚,聲音裡有初醒來的慵懶與迷離,努力撐開的桃花眼裡還有未散的睡意。

穆明珠看得心軟,想到他昨日千裡奔波從梁國趕回來,今日又要趕往建業,憐他辛苦,便俯下身來在他臉頰上輕輕一吻,呢喃道:“還早呢。你接著睡吧。”她自己則披衣而起,往寢殿外而去。

“鄧玦人呢?”

“鄧都督在花廳候著。”

“備兩套釣具送來。”

“是。”

齊雲側躺在小榻上,聽著門外主仆二人漸漸遠去的對話聲,又捕捉著風雨之中穆明珠的腳步聲,直到所有的人聲都淡去,天地間隻餘風雨之聲。

他仍舊躺在溫暖馨香的錦被下,沒有起身,可是一雙黑眸卻徹底清醒過來,了無睡意。

行宮花廳中,四角擺著的連枝燈光華璀璨。

鄧玦已經脫去了蓑衣,露出一襲墨綠色的單衣來,正抬手摘著鬥笠,一抬眸就見沿著遊廊燈火點點、乃是四公主來了。

穆明珠已經看清了他,笑道:“彆摘,就戴著那鬥笠吧。”

鄧玦雖然不解其意,但聽她聲氣兒和緩,還是稍微鬆了口氣,便垂下手來,笑道:“殿下說不摘,那便不摘。”

穆明珠卻沒有往花廳中走,在門邊略一站,望向無邊的夜色雨幕,像是在沉思著什麼,輕聲又道:“你隨我來。許久不曾與鄧都督一同垂釣了。”

兩人來到行宮湖心的小亭子中,兩份釣具早已備好。

穆明珠當先坐下來,手指撫了撫釣竿,抬眸看向跟上來的鄧玦,道:“你也坐吧。”

櫻紅等人都被留在湖邊小徑上,隔著花牆能看到朦朧的燈籠光。

湖心亭中,因怕驚走了魚,隻在亭中石桌上點了一枝暗暗的蠟燭。

鄧玦在穆明珠身邊的位置上坐下來。

兩人挨得很近,哪怕燈光昏暗,依舊能看清彼此的神情。

穆明珠一直凝視著鄧玦。

她一向認為鄧玦這雙鳳眼漂亮,可是今夜細看,卻見他內眼角是尖銳的弧度,有種淩厲至於傷人的氣勢。隻是平時被他的笑容掩蓋住了。

“今夜秋雨纏綿,殿下忽然傳召。”鄧玦知道穆明珠在盯著他看,然而動作自在,任由她打量,輕聲笑道:“因這是臣最後能與殿下垂釣的機會嗎?”

這是穆明珠要林然去傳人的時候帶的一句話。若是鄧玦猶豫,便告訴他這是最後的機會。

因為一來時間不等人,齊雲還要儘快趕往建業,鄧玦的事情必須在半日之內有個結論;二來若是鄧玦拖延,穆明珠心中也不願再給他機會。

穆明珠淡聲道:“幸虧鄧都督今夜不曾外出垂釣。”

若是鄧玦今日也不知乘船到何處垂釣去了,林然尋不到他,也就是他的命了。

鄧玦若有所思,淡笑道:“還是去了的。隻是趕巧林校尉到的時候,臣便回來了。”

穆明珠忽然道:“你那一對銀鉤,可還帶在身上?”

鄧玦微微一愣。

他有兩樣武器,右手使劍,長劍如墨;左手使一對銀鉤,銀鉤暗藏。

左手的銀鉤,原本是他從不現於人前的武器。

但是那日穆明珠在山崖之間遇刺,雖然他早知計劃、並從中漁利,但是他的身份並沒有暴露給那五名長安鎮來的刺客知曉。所以當他以荊州都督的身份,挺身而出擋在穆明珠之前時,那五名刺客對他是真的出了殺招,最終逼得他不得不亮出左手銀鉤。

這本來是一個小細節,可是不知怎得卻吸引了穆明珠的注意力。

甚至於當那場驚心動魄的刺殺結束後,穆明珠說的第一句話,竟是問他要那對銀鉤。

這一直是鄧玦心中隱隱不安的一個點。

此時這個點,再一次被穆明珠戳中。

“給我看看。”穆明珠不給他躲閃的機會,徑直又道。

隱瞞無疑是不明智的。他人在公主行宮之中,真要鬨起來,叫扈從上前搜出來,反而顯得有鬼。

鄧玦左手一轉,已經從袖中摸出那對銀鉤,攤開手掌,送到穆明珠眼前去,苦笑道:“殿下因何對臣這對武器,如此著迷?”他半是無奈,半是試探。

穆明珠目光落在那銀鉤上。

前世兩國交戰時,梁國有位年輕儒將,長劍如墨,銀鉤駭人。

那日遇刺,她正是憑借這對銀鉤,鎖定了鄧玦不同尋常的身份。

齊雲在梁國四個月來搜尋的證據,則是佐證了這一點。

她本可以要齊雲把所有的證據都遞交建業,穆國公與鄧玦犯了什麼樣的罪,該殺的殺,該剮的剮。

那樣的處理是簡單的。

哪怕是英王周鼎那樣蠢笨的腦子,也能想出這樣的安排。

但是,物,要儘其用。

鄧玦,有遠比殺了他更大的價值。

“說說你小時候的故事吧。”穆明珠淡聲道,除非鄧玦生來是個梁國人,否則梁國皇帝拓跋弘毅拿什麼勾走了他,她也可以許出更大的利益,使之為她所用。

鄧玦又是微微一愣,左手五指收攏,攥緊了那對銀鉤,愈發摸不清今夜這不同尋常的會麵,將走向何方。

他心裡沒底,口中淡笑道:“臣小時候沒有多少故事。”

短暫的沉默。

大約是覺得回答太簡短,鄧玦又道:“臣父親雖然是大將軍,但一直在任上。臣生母乃江州布商之女,臣也已經告訴殿下了。”他又重複了一遍,“臣小時候的確沒有什麼故事。”

鄧玦偏過頭來,鳳眼中波光流轉,向穆明珠看來,如訴衷情,低聲道:“殿下想聽什麼故事?”

穆明珠盯著他,紅唇輕啟,慢慢道:“這麼說來,你不是梁國的鮮卑人?”

饒是以鄧玦的圓滑老練,此時也忍不住麵皮一緊。

他鳳眸中掠過一絲寒芒,完美無缺的笑容掛在臉上,輕聲道:“殿下這話是什麼意思?”

穆明珠盯著他的眼睛,像是要從中看透他的心,又道:“既然不是鮮卑人,為何又替梁國皇帝做事呢?”

近處有鯉魚浮上來吐水,那輕微的“噗噗”聲,落在鄧玦耳中卻宛如炸雷。

梁國。

梁國皇帝。

穆明珠點出了這個重中之重,說明她不是平白來詐的,至少是摸到了他跟梁國皇帝之間的來往。

鄧玦僵坐不動,在昏暗的燭光下,迎著穆明珠犀利的目光,一刹那間心中轉過許多淩亂的念頭。

每一個念頭都是當下不同的選擇。

他離她那樣近,手中又有一對銀鉤——可是然後呢?劫持公主之後,他也就徹底暴露了。而且四公主亦有好身手,兩人又坐在湖心亭中,若是一招未能得手、或是給她想法子逃脫了,那他可真是連“最後的機會”也喪失了。

她去查穆國公的證據,查到了他?她的人去哪裡查的證據——難道是梁國境內?

可是四公主的人如何能在梁國拿到跟梁國皇帝有關的證據?

也許她就是在詐他……

刹那之間,鄧玦已經整理好了這些紛亂的思緒,垂眸一笑,道:“臣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穆明珠嗤笑一聲,道:“鄧都督若是這麼回答,可就沒意思了。”

鄧玦攥緊了左手,那一對銀鉤硌得他手心發疼。

她為什麼要先看這對銀鉤?

這是梁國皇帝贈他的信物。

穆明珠輕柔道:“本殿為什麼深夜召你前來,又與你獨坐在這湖心亭中說話?本殿這份惜才之心,鄧都督當真不能體會嗎?”她見鄧玦已經全然進入戒備狀態,又道:“你不用緊張。我雖然確信你聽命於梁國皇帝,但是手上並沒有能給人看的證據。”

鄧玦審視著她,還在判斷這句話的真假,但心跳稍微放緩了些。

穆明珠又道:“所以你今夜跟本殿說的話,也隻是咱們倆人私下閒談罷了——又不會寫為呈堂證供,何必緊張?”她慢悠悠道:“我隻是很好奇。以你的才華、人品、樣貌乃至於出身,究竟是因為什麼,會投向一個異族皇帝。我隻是想知道,大周輸在了哪裡。”

鄧玦喉結微動,沒有說話。

穆明珠再度抬眸看向他,目光明澈,低而緩慢道:“我不信鄧都督是隻為利益驅使之人。”

究竟她信不信,另說。

但此時攻心為上,話當然要往好處說。

恰是黎明前最黑暗時分,連綿下了兩日的秋雨,絲絲縷縷飄落在湖麵上。

兩人幾乎是挨坐著,同望著一片秋雨湖水。

湖心亭之外,百步之內再無第三個人。

確如穆明珠所說,此時說出的話,隻是私下閒談,做不了呈堂證供。出自他口的話,來日他翻臉不認,誰也拿不出證據。

而鄧玦早已懷揣了太多的秘密、背負了太長時間。

鄧玦還在猶豫,輕聲道:“若臣今夜隻陪殿下垂釣呢?”

穆明珠輕輕一笑,道:“你知道穆國公的兒子嗎?”

“穆武穆郎君?”

“本殿騸了他。”穆明珠冷靜地迎著鄧玦驚詫的眼神,淡聲道:“本殿比你想的,還要瘋狂。”

沒有證據,朝廷懲治不了鄧玦。

但是在這襄陽行宮之中,她一樣可以拿下鄧玦。

鄧玦當然也可以說,三步之內,便可以叫她血濺當場,威脅回去。但那顯然不是明智之舉,兩敗俱傷也不符合他一貫的行事方法。

穆明珠輕聲道:“現在,本殿告訴了你一個秘密。輪到你了。”

鄧玦沉默良久,時不時抬眸看一眼穆明珠,似乎在考慮什麼,等到他再開口時,聲音澀然,像是一個說慣了謊話的人,第一次在人前說出心底真話。

“臣少年所學所知,都說文脈正統在大周。”他頓了頓,輕而堅定道:“其實衣冠不隻在江南,亦在江北。”

穆明珠微微一愣。

鄧玦說得籠統,但她明白其中的意思。

當初鮮卑族南下,侵占了大周長江以北的領土,建國為梁。當時大批世家百姓南遷逃難,數以幾百萬計。然而當初生活在江北的大周子民,真正有能力南遷、而且來得及南遷的不過三分之一。雖然在退居南下的大周內部,人人都盼著北伐早定中原,人人都嘲諷梁國茹毛飲血、化外之民。但其實在梁國境內,還有幾百萬的昔日大周子民,其中也包括大量的世家。鮮卑建國之後,從趙太後執政,再到梁國皇帝拓跋弘毅親政,施行的都是促進兩族通婚的政策。如果隻是一味欺壓原本的大周子民,梁國對其三十萬大軍,根本提供不了充足的後勤糧草、更不用說供養高達萬名的鐵匠打造重騎兵,隻是內部的暴|亂便足以讓梁國顧此失彼。

一旦鄧玦站在這樣的觀點去看兩國交鋒,便沒有了正義與邪惡。這天下無非是周氏來坐,還是拓跋氏來坐。

而不管誰做皇帝,他總可以做個大將軍。

“那麼為什麼選擇江北?”穆明珠沒有駁斥他,而是順著他的思路問下去。

既然江南與江北是一樣的,那麼為什麼舍棄周氏,而選擇異族拓跋氏呢?

鄧玦大約也沒想到穆明珠如此鎮定接受了他的說法,微微一愣,看她的目光更深邃了幾分,舔了舔發乾的唇,低聲道:“因為江北會贏。”

“何以見得?”

“大周之弊,弊在世家。”鄧玦的聲音雖然很輕,但語氣卻很強烈,顯然這是他藏在胸中太久的真話。

與大周皇權被世家綁架不同,梁國皇權卻憑借鮮卑兵力,大肆清洗了境內不配合的世家,反而給了升鬥小民更多的發展空間。

當大周與梁國兵戎相見那一日,梁國是攥起來的拳頭,大周卻是各個世家長短不一的手指——屆時誰勝誰負,一目了然。

原來如此。

穆明珠睫毛輕輕一動,目光落在鄧玦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