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第 173 章(2 / 2)

青年一襲墨綠色單衣,在秋雨寒夜中,褪去了平素的圓滑練達,大約因為吐露了鮮為人知的心聲,麵上有一點掩飾不住的哀傷之意。

預見到天下將為異族來坐的結局,他身為大周子民、亦不是不傷懷的。

穆明珠忽然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雖然眼前的青年一直表現出很現實逐利的模樣,但在她未看到最終結局的上一世,他最終未必真能做梁國皇帝座下鷹犬,也許大局將定那一日,他會刀鋒反指也未可知。有的人會高估了自己的氣節,在利益麵前拜倒;有的人卻是低估了自己的本心,名利泥水中打滾半生,偶然一瞬窺見天光,便舍生忘死。

“我在雍州的舉措,鄧都督怎麼看?”穆明珠若有所指。

她在雍州推行的新政,恰是限製世家,惠及平民的,就連她在雍州提拔的扈從,都有意從中下層世家中擇人。

鄧玦抬眸向她看來。

一陣細風吹雨至,細碎的水珠沾在他濃密的睫毛上,隨著他一閉眼便落了。

“若不是對著殿下,臣今日也不會有這番話。”鄧玦輕聲道。

在他背負著諸多秘密的生命中,他顯然感覺到了,在某種層麵上,他隱藏起來的自己與這位四公主是站在一起的。

這話說來可笑,他是聽命於梁國皇帝的叛臣,眼前這卻是大周金尊玉貴的公主。

因為捕捉到了那一點相近的立場,所以他從胸腔中掏出這番話來,亦是二十四載來的一場豪賭。

穆明珠觀察著鄧玦,心裡想著他過去的經曆。

在她打探出來的消息裡,鄧玦少年時,嫡母曾為他求娶世家之女,最後因嫡母病故而未能成就姻緣。這是官方的說法,但是小道消息說,是因為那世家看不上鄧玦庶出的身份,雖然鄧開是大將軍,比起那些大世家來卻還是欠缺了許多底蘊。鄧玦的嫡母為他求娶不成,反受羞辱,回家便催動舊疾,不久一病亡故。如果這是鄧玦抵觸世家、反思大周政權的開始,似乎也說得過去。

“你說了真話。”穆明珠低聲道:“那本殿也告訴你一句真話。”

鄧玦神色認真,靜靜等她說下去。

穆明珠輕聲道:“你看到了本殿對世家的決心。現在隻問你,對本殿有沒有信心。”

這一問可大可小,如果她隻做一個公主,談何製衡甚至打散世家。她這麼問來,野心已昭然若揭。

不管在哪個朝代,這樣的暗示都是冒著極高風險的。

她幾乎是在問——如果她做大周的皇帝,鄧玦是否還會押注在梁國了。

鄧玦是頂尖的聰明人,攥著左手中已經握至溫熱的銀鉤,已經預料到了這場談話的走向——或者說所謂“最後的機會”究竟是指什麼。

他喉頭微動,道:“殿下會放臣走嗎?”

這是在問另一種可能,如果他選擇不歸順於穆明珠,是否還有活路。

穆明珠眉睫微動,含笑道:“自然。本殿會放你回梁國。”

這是假話。

當她對鄧玦的疑心坐實之後,鄧玦便隻剩了一條路。要麼歸順於她,要麼死在這一夜。

然而穆明珠卻告訴他,會放他生路,這並不是無謂的欺騙,而是為了確保他做出的歸順選擇是真實可信的。

鄧玦低低笑起來,他顯然也明白這句謊言的用意。

“事到如今,殿下還要再試探於臣嗎?”

這是歸順之意了。

穆明珠知他像是最狡詐的狐狸,難以在第一時間便相信他的投誠,上下打量著他,輕聲笑道:“本殿素來用人不疑,隻是鄧都督太聰明了些……”

鄧玦長長一歎,有些深沉道:“殿下不知臣為了殿下有多麼費心呐。”

當知曉四公主來到荊州那一刻,因知曉她在揚州屠滅大族焦家一事,又知她連退兩州兵馬,也許從那時候起,他心中便含了一點隱秘的期盼。當他步步為營,示好出力、遊走於穆明珠身邊時,固然是為了贏得大周四公主的信任,好為梁國皇帝做事,可是在那一次又一次的交鋒中,眼看著在雍州如火如荼展開的新政,他心中那絲隱秘的期盼也開始慢慢茁壯。

這實在太過叫人驚訝,連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因為四公主分明是一個女人,又有了賜婚的駙馬,怎麼看都與大位無緣的。

可是一次又一次,當他在遊獵場迎著她,迎著她身後的百騎、千騎,他總能在她身上看到遠勝過尋常皇子的氣勢與圖謀。

雍州新政一項又一項施行下去,公主殿下的手腕老辣,甚於朝中重臣。

一年將滿,那原本隱秘的一絲期盼,終於化成了切實的念頭——如果是穆明珠,女子繼承大統又有何不可?

如果登上大周皇位的人是穆明珠,如果以後暢行於大周上下的是穆明珠的理念,那麼,是否梁國未必一定能贏呢?

“這麼說來,引本殿去查穆國公通敵的證據,乃是鄧都督為了自爆身份走的一步棋嗎?”穆明珠並不是很相信。

鄧玦低下頭來,摸了摸鼻子。

拋出穆國公,乃是一石二鳥。他為了洗刷四公主對他莫名的疑心,也是奉梁國皇帝之命、破壞趙太後一係的外援。

穆明珠見鄧玦低頭,心中了然,沒有再計較前事,輕聲道:“既然話說開了。我這裡有一樁差事要你去辦。”

鄧玦倒是詫異於她的胸襟,對他這樣一個有過叛國之舉的都督,立時便接納了。

他隻覺有詐,心中戒備,口中卻笑道:“願為殿下分憂。”

穆明珠平靜道:“梁國的事變,你應該比本殿更清楚。如今梁國小皇子拓跋長日避難在本殿這裡。本殿要你送他回烏桓母族借兵。”

她說的平靜,其中透露出來的信息卻駭人。

逃走的梁國小皇子竟然到了四公主這裡!

四公主還要他送梁國小皇子去借兵!

前者倒也罷了,公主殿下神通廣大。

至於後者……

鄧玦苦笑起來,終於明白為什麼穆明珠看似輕易便接納了他。

梁國小皇子拓跋長日是梁國皇帝的心頭刺,是皇權的威脅,本該死在事變中,卻僥幸逃生。

而隻要鄧玦護送拓跋長日走了這一趟,此生再難為梁國皇帝所信重。

穆明珠要他辦的第一件差事,便是永遠絕了他的後路。

鄧玦猶在苦笑,就聽穆明珠淡聲又道:“同行另外還有兩隊扈從,你不必擔心危險。”

這兩隊扈從,究竟是防備追兵還是防備他反水的,卻說不好。

穆明珠盯著他,道:“鄧都督可還有什麼要求?”

鄧玦輕輕一歎,道:“殿下能給臣這最後一次機會,臣已經感激涕零。”他從前做過的事情,也難怪四公主這趟差事會如此安排。

穆明珠凝視著他,輕聲又道:“跟著本殿,也是險途。”她翹了翹嘴角,向他伸出手去,“你願意來,本殿深感盛情。”

鄧玦愣了一愣,才會意去握她的手。

他冒雨而來,雖然以手帕擦過,又坐著說了半夜話,但手上仍有些濕意。

與他微涼發濕的手不同,四公主的手卻溫暖潤澤。

她反握住他的手,五指用力,傳遞過堅實的力量來。

鄧玦望著她澄澈坦然的雙眼,一瞬間卻好像看到了許多許多年以後,兩個人做了一對史書稱羨的君臣。

他垂首莞爾,現下卻還需辦完梁國小皇子那趟差事,才能叫四公主真正信重。

穆明珠鬆開手,緩緩站起身來,又道:“讓你的人往州府告個假,就說當初救本殿時遇刺受的重傷,一遇秋雨天氣又發作了。”

“是。”

穆明珠轉過身去,撥亮了石桌上的燈燭,示意遠處的宮人迎上來,看了一眼鄧玦冒雨趕來、半濕的衣裳,又道:“你行宮中的客房還留著,去梳洗過換身衣裳,待正午時分便該上路了。”

鄧玦又低聲應下來。

“本殿先去了。”穆明珠留下了那盞燈燭,回眸輕笑道:“鄧都督不是最恨跑了魚麼?待魚兒咬了鉤,都督再去不遲。”

她也不希望鄧玦是一時血熱,要他在這涼亭中獨自想一想,不要後悔今日的決定。

這不是一個小決定。

鄧玦生了一顆七竅玲瓏的心,隱然明白穆明珠未出口的用意,低聲笑道:“魚跑不跑不好說,但臣是不會跑了。”

穆明珠一直警惕於他的聰明敏感,此時卻也莞爾,無奈搖頭,自攏了外袍,往迎來的婢女們之間去了。

她回到寢殿的時候,天色剛蒙蒙亮。

因考慮到齊雲還在睡,穆明珠輕手輕腳走進去,正自己解著外袍,忽然聽到小榻上輕微的聲音,抬頭望去,就見齊雲裹著錦被要坐起來。

“吵醒你了?”穆明珠拋下外袍,坐到小榻上去,按著齊雲的肩頭不讓他起身,手指上移,落在他溫熱的臉頰上,笑道:“天剛亮呢,再睡一會兒吧。”

她知道少年昨日千裡奔襲歸來,今日又將快馬往建業而去。

齊雲自她走後,便一直醒著,好不容易盼到她回來了,感受著她手指劃在臉頰上的溫柔觸感,低低道:“方才院子裡有人掃地……”

穆明珠眉目一凝,低頭看他,認真道:“那人吵醒你了?”

齊雲搖頭,輕輕握著她的手指,道:“那人是穆武吧?”

“是他。”穆明珠道:“他整日沒有彆的事情做,隻管掃這處院子。”

齊雲問道:“殿下留他在身邊,太……”危險了。

穆明珠明白他的擔心,輕聲道:“還記得鄧玦那隻空的寶匣嗎?”

齊雲黑眸微眨。

穆明珠淡聲道:“穆武便是我的空寶匣。”

有人要暗中對她不利,接近穆武便是最好的途徑。

想要刺殺她的人,英王不是第一個,也絕不會是最後一個。

“彆擔心。”穆明珠拍了拍齊雲溫熱滑嫩的臉頰,笑道:“有專人盯著穆武的。”手指上的觸感實在美妙,她忍不住又摸了摸他的臉頰,奇怪他這樣風吹日曬過下來,怎麼皮膚還如此絲滑。

齊雲想到今日便要離開,萬般不舍,被她輕撫麵頰,心中異樣,坐起身來,罕見地主動伸手,從背後將她摟在了懷中。

他雙臂環緊在穆明珠腰間,下巴擱在她肩頭。

少年的身量越來越高大,幾乎將穆明珠整個攏在懷裡。

穆明珠喜歡他抱著自己的力量感,還有由此而生的安心感。她輕輕拍著少年交纏在她小腹前的雙手,由他靜靜抱了一會兒。

中間一度少年的呼吸粗重起來,讓她忍不住耳根發燙。

但是最終他什麼也沒做,就隻是安靜抱著她。

天光漸漸大亮,穆明珠知道不能再留他,想了一想,柔聲道:“該走了。”

齊雲悶悶應了一聲。

穆明珠推了推他繃緊的手臂,轉過身來,仰臉悄聲笑道:“親一個,再走?”

齊雲低頭凝視著她,俊顏上有羞澀的笑意,緩緩閉了眼睛。

穆明珠輕輕柔柔吻他的唇,又輕輕柔柔吻他閉起的眼睛。

風雨終於停歇,明亮的天光透過窗戶灑落下來。

齊雲睜開眼睛,目光落在女孩唇間那一點暗紅上,昨夜那種狂躁痛楚的情緒已經沉澱下去,卻還有一句話不得不叮囑。

“殿下。”

“嗯?”

齊雲溫柔抬手,拇指虛虛按在女孩唇上那點暗紅之側,輕聲道:“不疼嗎?”

“什麼?”

齊雲本想把這話說的平靜輕緩些,然而一出口仍是澀然發酸,“不管是哪個……總該叫他們……”他頓了頓,勉強把底下的話說完,“小心些。”

穆明珠一開始完全沒聽懂少年在說什麼,迷茫地跟著他的動作,撫上自己唇間。

“不疼嗎?”少年又問。

穆明珠自己胡亂按著下唇,一下碰到了昨日磕到的地方,感到一陣細微的麻痛。

為什麼嘴唇會痛?

她終於想起來,啼笑皆非,道:“你說我嘴上的淤痕嗎?這是驢磕的。”

齊雲眉頭微皺,低頭靜靜看著她。

穆明珠無奈了,為什麼真相說出來這麼像假話啊!

“真的是驢磕的!”

完蛋,更像是假話了。

“不信你問櫻紅!”

少年沒有說話,但眼神顯然在說——櫻紅是她的婢女,自然她說什麼便是什麼。

“不然我帶你去看那頭驢……”

齊雲眼中閃過一絲笑意,彆開視線,輕聲道:“臣信殿下。”

比起相信她的說辭,少年更像是放任自己相信她的欺騙。

至少殿下還會在他麵前遮掩,不是嗎?

穆明珠可受不了這委屈,掰著他的臉頰,要他看過來,認真道:“我沒騙你,也不是編話哄你。昨日晨起,我往馬廄去,一時興趣喂了喂旁邊新買的幾頭驢,不合就給其中一頭碰到了下巴,咬傷了下唇……”她跪坐在小榻上,捧著少年的臉,散落的錦被還堆在兩人身邊,“況且當初你走之前,夜裡那樣哭了一場,又去了梁國辦差。我本來每日也忙,偶有一點閒暇,也是惦念你。哪裡顧得上旁人?你從昨日就以為這是吻痕,是不是?”她說到這裡,忽然覺得不對,匪夷所思盯著少年,道:“本殿在你心裡到底是個什麼形象?”

為什麼看到她唇上淤痕,就會覺得是跟彆人弄出來的吻痕啊!

齊雲被她捧著臉,原本愣愣聽著,待聽到“惦念”,便忍受不住了,忽然上身前傾,又緊緊抱住了她,把臉埋在她肩頭,好久沒出聲。

那些他以為已經沉澱下去的狂躁酸楚的情緒,其實根本沒有消失,隻是他不敢放任。

當他已經決定退守一個角落的位置,當他已經收拾好自己奢望的心,公主殿下的一番話,卻又引動了他不該有的念頭。

穆明珠被他狠狠一抱,也愣住了。

“殿下。”

少年的胸膛滾燙,少年的聲音嘶啞。

“殿下不該對臣……這樣好……”

齊雲吐息在她耳邊,激起一陣顫栗。

穆明珠稍微回過神來,原本僵住的手臂垂下去,虛攏在他背後,笑道:“我對你好,還不對了?”

她顯然體會不到少年幽深激烈的情緒,隻當他是臨彆失態,想了一想,抬手撫了撫他烏黑柔順的長發,柔聲道:“我給你束發吧。”頓了頓,像是哄他那樣又道:“再送你個香囊。”

齊雲抱著她,仍舊埋頭在她肩頭,忽然輕聲道:“殿下送了鄧都督什麼?”

“什麼?”穆明珠跟不上他的思路。

齊雲半是笑著,問道:“香囊隻臣有嗎?”

穆明珠哭笑不得,有點想要戲弄他,又想到離彆在即,下次見麵還不知在何時,而臨走之前還有一樁要讓他難做的事情交待。

幾樣疊加在一起,穆明珠到底軟了聲音,柔聲哄道:“嗯。隻你一人有,旁人都沒有。”

她推著少年肩膀,稍微坐開了一點,撥著少年鬢邊的發,卻見他臉頰脖頸全都紅透了,忍不住笑道:“原來說這樣的話,你也知道羞的。”

作者有話要說:  晚安,明天見!,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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