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第 174 章(1 / 2)

《駙馬如手足, 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第一百七十四章

建業城皇宮中,秋雨也已連綿數日。

不過這雨雖然下了數日,卻並不成災, 每日裡時下時停,多半時候隻是朦朧絲雨, 落下幾分寒意來,一日之內隻偶爾幾個時刻會風雨大作。

思政殿側室內, 皇帝穆楨與來辭行的左相韓瑞關起門來說話, 已經有小半日。

門窗緊閉,宮女侍從都退到主殿外的白玉階下等候。

左相韓瑞因年邁重病, 已經瘦得隻剩一把骨頭, 這次來陛見,乃是辭官還鄉去的。他已經是古稀之年, 這一去便再回不得建業來了。

他從太|祖時入朝為官,曆任三代帝王, 輔佐當今皇帝也已經有十五年之久。

而皇帝穆楨跟他的交情, 比十五年更久。早在她還是世宗後妃時, 後期代世宗理政, 便是韓瑞從旁佐助。細論起來,左相韓瑞乃是陪伴皇帝穆楨風雨半生之人。

皇帝穆楨緩緩合攏他的辭官折子, 清楚以他的身體狀況, 此時離開尚且能看一眼家鄉故土,實在不能強留了;然而心中感傷, 難於言表。

敘舊的話已經說過,日子還要往前走。

皇帝穆楨目光落在案上原本攤開的一份奏折上,那是雍州抄送來的當年度支賬簿。

雍州實土化之後,在籍人丁數量翻倍, 精耕細作之下,每畝地夏收與秋收所獲都比往年高出兩成,整個雍州而論,朝廷所得稅銀是從前的兩倍,百姓手中卻比以往多了兩成甚至三成的糧食。

若不出意外,不遇災害、不遭戰亂,二三年之後,在雍州會實現真正的“國富民豐”。

皇帝穆楨把那份奏折推到左相麵前,笑道:“雍州實土化一事,總算有驚無險做成了。”

左相韓瑞的目光便也隨之落在那份奏折上。

在他看那詳細賬目的時候,皇帝穆楨又開了口,說的卻是與雍州無關的事情。

她低聲道:“近來朝中要朕立儲君的聲浪,你可聽到了?”

左相韓瑞蒼聲道:“曆來如此。”

不管皇帝是男是女,年過半百,而儲君未定,百官眾臣是一定會催迫的。

“左相怎麼看?”

韓瑞雖已老邁,又患體虛之症,然而坐在皇帝對麵,仍是腰杆挺直,隻說話的聲音不似從前洪亮。

他清楚這大約是一生與皇帝最後一次見麵,也願意為輔佐了近三十載的皇帝獻出最後一點良策,懇切道:“擇皇孫,穩大局。”

皇帝穆楨與他相隔一張案幾而坐,陰雨天昏沉的天色透過窗戶灑落在她臉上,使她整個人都顯得沉鬱凝重。

聽了左相的回答,皇帝穆楨發出一道短促低沉的悶哼聲,像是並不意外這樣的回答。

“這麼說來,”她緩緩道:“你也覺得楊太尉的主意好?”

近日朝中有幾股立皇孫的聲浪,皇帝坐在高處看得分明,背後都是楊太尉在穿針引線。

左相韓瑞沒有點評楊太尉的行為,隻是道:“人皆有私心。”他頓了頓,“不管獻策之人的私心是什麼,這私心合了公心,便無害。”

這皇位終究是要還給周氏子的。

皇帝隻剩了一個兒子,那就是幼子周眈,雖然已近弱冠之年,卻還是擔不起事兒、也不願意擔事兒,隻管閉門修書。況且這是皇帝最後一個兒子,真要是架上了儲君的位置,暗處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生歪心思。有廢太子周瞻的前車之鑒,現下立周眈顯然不是明智之舉。

而若是立世宗其它的兒子為儲君,一來是皇帝這一關難過,二來是諸位王爺年富力強、又彼此有爭競之心,立誰都會起爭端。

“若是從皇孫、重皇孫身上著眼,把那些尚且年幼的孩子們接到建業城皇宮中來,不拘是哪個王爺的,都養在陛下跟前。”左相韓瑞想的是老成謀國的策略,“一來是看他們的秉性能力,二來待他們長成、總要十來年光景。”

最關鍵的是,在這期間,擇儲君的權力一直還握在皇帝穆楨手中。

像廢太子周瞻為儲君時,權力迅速滑向儲君的情況,便不會再發生。

而在這項計劃中,還有一層隱秘的用意沒有挑明——擇皇孫入皇宮,其實也是手握了人質,要在外的王爺不好輕舉妄動。

正如左相韓瑞所說,私心合了公心,楊太尉這法子妙。

皇帝穆楨沉默坐在陰影裡,目光又落在左相麵前的奏折上,忽然輕聲問道:“你看公主如何?”

左相韓瑞也看向那雍州的喜報,橘皮似的老臉上露出一絲笑意,蒼聲道:“公主殿下很好。”

當初雍州實土化的具體舉措文書,曾由右相蕭負雪帶給他過目。

他是親自把過關的。

從穆明珠在揚州平抑水災後的糧價、以工代賑、防治疫病,再到雍州實土化、平定蠻族、理清戶籍、力促農事,左相韓瑞每一樁都看在眼裡,對這位年輕公主殿下的評價極高。

“四公主殿下兼有世宗的謹慎細致與陛下的胸襟氣魄,行事不避艱險,理政發心為民。”左相韓瑞並不吝嗇讚美的話語,緩聲道:“雖然如今年歲尚小,進退有跳脫之處,然而假以時日,必有美玉自璞玉雕琢而出。”

韓瑞公允地評論了穆明珠一番,漸漸意識到皇帝不同尋常的沉默,慢慢止住了話頭,幾乎是震驚地抬眸望向陰影中的皇帝。

皇帝穆楨知他明白過來,輕聲又問:“公主如何?”

與方才一樣的問話,這次左相韓瑞卻聽懂了其中太重的含義。

他本就老邁體虛,在未曾設想的刺激下,便覺眼前發昏,手臂垂下去,撐著案幾穩住自己,顫聲道:“陛下是說……”

陛下是在問公主作為儲君如何!

皇帝穆楨見狀,從案幾一側寶匣中,取出一隻瓷瓶,從中倒了兩枚凝神丸出來,遞給左相韓瑞。

左相韓瑞將那丸劑壓在舌底,隨著唾液化開的苦水泛開,眼前才再度清明起來。

隻是一個暗示的提議,便讓經曆過幾十年風浪的穩重左相如此失態。

韓瑞定下神來,虛弱道:“不可。”他的聲音雖然虛弱,但態度卻很堅定。

他望著皇帝穆楨,蒼老的臉上幾乎兜不住濃重的擔憂焦灼之情,低聲道:“公主與陛下不同,會亂了綱常。”又道:“陛下當初能繼位,亦是天時地利人和。”

“若立公主為儲君,大周立時便會大亂。在外的周氏皇子,豫州武王、潼州毅王,都地處要塞,在封地經營多年、與當地大族交好,一旦生變,難以預測。”

“東揚州誠王,位於腹地繁華之所,一旦舉事,大周民生凋敝。”

“若立公主,名不正則言不順,百官莫能從之。”

“甚至原章懷太子一脈,亦會有所動作。”

“甚至……連陛下都會受周氏舊臣遷怒……”

一旦這股火燒起來,周氏舊臣團結在諸位王爺身邊,能叫皇帝穆楨都坐不穩這皇位。

一句又一句的擔憂,幾乎是不間斷地從左相韓瑞口中跳出來。

皇帝穆楨坐在陰影中,沉默聽著,亦沒有多少表情,似乎已經預料到了他如此反對的態度,如今聽下去,不過是印證她原本的猜測。

“好。”她終於開口,卻是簡單一個字止住了韓瑞接下去的話。

左相韓瑞滿麵擔憂,望著皇帝。

皇帝穆楨點頭道:“朕知道了。”仿佛她原本也隻是隨口一問,自己也知道這想法是不成的。

左相韓瑞方才說了一長串話,原本蒼老的聲音愈發沙啞,低聲道:“公主有治世之才,埋沒了可惜。若擇皇孫,十幾二十年之後,由公主在旁輔佐,亦可雙全。”

皇帝穆楨淡淡一笑,道:“也是一條路。”她沒有再過多透露自己的傾向。

今日這一問,也是因為左相乞骸骨,歸於家鄉便再不會回來的。

他已不是朝中人。

這日左相韓瑞離開之後,皇帝穆楨獨自一人在側殿中坐了許久,直到宮女通報說是齊都督齊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