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第 182 章(1 / 2)

《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第一百八十二章

建業的冬與彆處不同,它的寒意是一種濕冷,人走在建業的冬雪中,隻覺骨頭縫裡仿佛都能擰出冰渣來。

穆明珠從宮中出來,在細雪夕陽之中,乘便輦來到了楊太尉府門前,因這濕冷的天氣,攏緊了身上的大氅,不等家丁通報,便徑直入內。

楊太尉怎麼都沒想到四公主會親自來他府上相見,一麵迎出來,一麵聽門上彙報。

“四公主殿下突然來的,沒有旁人。後麵還跟了許多車綾羅綢緞……”

楊太尉眉頭緊皺,不知穆明珠是何用意,隻怕她來者不善,倉促道:“去傳大小姐來,叫她在旁邊候著。”

這說的乃是他嫡出的女兒楊菁,半個月前剛跟隨穆明珠從雍州回來。

家丁應聲而去。

楊太尉不及細思,已迎到正院來,遙遙見了從人簇擁的四公主,忙垂首見禮,道:“不知公主殿下駕到,臣有失遠迎。”

正如朝中那些老臣,不管他在背後怎麼攻訐穆明珠,當麵見了還是要恭恭敬敬喚一聲“殿下”。

穆明珠從院中臘梅伸向天空的枝丫上收回目光,回首看向恭迎的楊太尉,露出親切的笑容來,道:“何必多禮?快請起。”

楊太尉依言抬首,看向梅樹下的公主殿下,隻見她一襲華貴大氅,領口朱紅的風毛越發襯得麵色白皙、姿容不凡,雖然掛著親切隨和的笑容,眉宇間沉靜之色,卻直追朝中要員、渾然不似十六歲的少女,鬆鬆挽起長發間垂下來的一串明珠,光華柔和,看起來仿佛毫無攻擊性。然而楊太尉清楚這四公主的手段,斷然不會被這等假象所蒙蔽,打量著她的神色,口中笑問道:“什麼風把殿下吹來了?真叫寒舍蓬蓽生輝。”情知她此來必有用意,便叫家仆置辦酒席款待。

穆明珠笑道:“沒事兒便不能來拜會太尉大人了嗎?”又道:“楊大人太過謙了,貴府若是寒舍,那本殿的公主府便是草棚了。”她這話也沒說錯,楊太尉出身弘農楊氏,亦是一等大族,府邸中的氣派隻略遜於謝鈞府中而已,尋常皇親府邸都不能與之相比。

她又問道:“令愛何在?她回建業後,一向都好?”

楊菁主動跟隨穆明珠前往雍州,一開始跟著秦無天做事。在秦無天被安排假扮侍女去了謝瓊身邊後,楊菁便被穆明珠調到了自己身邊,方便觀察。

楊太尉本就命女兒在旁候著,聽公主殿下問起,便要家仆去傳女兒上前來。

楊菁年已十八,高挑豐腴,明眸皓齒,乃是楊太尉唯一嫡出的孩子,雖有幾個庶兄,卻都不算成器。她當初主動跟著穆明珠前往雍州,兩年間在當地聽聞的消息都如實寫在給父親的信中。父女兩人並不知通信早已給穆明珠察覺,自以為隱蔽行事、無人知曉。

此時楊菁奉命而出,一見穆明珠便快步迎上來,親熱喚道:“公主殿下,您竟來了!”又道:“自從雍州回來這半個月,在下再沒能見到殿下,心裡正掛念呢。原想著往您府中拜會,聽說您近來都在陛下身邊侍奉,也不好冒然前去……”便陪著在酒席旁坐下來。

楊菁爽朗善言,楊太尉也是場麵上很過得去之人,穆明珠此來又是為了修好,把酒言歡,閒談暢飲之間,竟也算賓主儘歡。

一時酒過三巡,楊菁說了一則在雍州遊獵時的趣事兒,逗得楊太尉與穆明珠都笑了。

穆明珠拉了楊菁的手,含笑道:“本殿真喜歡你這爽快脾氣,恨不能與你做一家人。”

楊太尉在寫給楊菁的信件中,本來就曾提起過周眈選妃一事,微露要楊菁做皇子妃的意圖。

如今周眈年底弱冠,皇帝穆楨那裡已經備選了幾家的女兒,隻待最終決定。待冬雪落後,天光好的日子,聽說宮中還有一場觀花宴,屆時會邀請備選的幾家女兒,便是皇帝穆楨最終決定之時。正如從前皇帝穆楨給穆明珠指婚了齊雲一樣,現下周眈的婚事上,周眈本人的意見也並不重要。一切隻在皇帝屬意於誰。

皇帝穆楨如今的心意在兩個人身上徘徊,一個是左都禦史家的千金董寧,據說是個文靜性子,也喜好讀書,與周眈誌趣相投;另一個則是楊太尉府中的楊菁,因她活潑爽朗、身體康健,婚後也許能帶得周眈也活泛些。不管是董寧還是楊菁,家世、相貌、人品綜合起來看,配周眈都是匹敵的。平心而論,在當朝而言,周眈可謂極佳的夫婿,皇帝唯一還在的兒子,秉性良善,又不好美色,愛看書的興趣也很健康,脾氣還好,容貌也佳。也難怪皇帝穆楨當初想要親上做親,把親妹所出的牛乃棠指給周眈,隻是後來見牛乃棠實在一團稚氣,撐不起皇子妃的責任來,這才不得不罷手。

究竟皇子妃出在董寧還是楊菁身上,就要看皇帝穆楨的意思了。

而近來人儘皆知,四公主穆明珠日夕侍奉於皇帝身邊,她看似隨意的幾句話,也許便能動搖皇帝穆楨在選皇子妃上的選擇。

此時穆明珠這笑談般的“一家人”,顯然意有所指。

楊菁雖然有城府,卻到底年輕,聞言忍不住往父親麵上看去。

父女二人對視一眼。

楊太尉輕咳一聲,笑道:“殿下抬舉小女了……”

“本殿沒有跟你們客氣。”穆明珠笑道:“本殿今日前來,帶了十車綾羅綢緞,贈給菁菁,做幾身鮮亮衣裳。還望二位不要推辭。”

楊菁笑道:“這怎麼使得?”又回頭去看父親。

楊太尉至此已經看出來,四公主這趟是來懷柔的,必有所求,見女兒活躍氛圍的作用已經起到了、公主殿下也示好過了,便支開女兒,道:“這酒冷了,著人再燙了來。”

待楊菁離開後,正廳隻剩了楊太尉與穆明珠二人。

穆明珠這才輕輕歎了口氣。

楊太尉便問道:“殿下何故歎氣?”

穆明珠慢吞吞道:“母皇厚愛,要封我為王,朝中大臣卻如此反對,應該怎麼辦呢?”她目光落在楊太尉臉上,明亮如日光,仿佛要看清他內心的每一道溝壑。

楊太尉眉目不動,臉上猶帶著禮節性的笑意,卻是低頭指著一道時蔬,笑道:“殿下您嘗嘗這道菜,不是臣托大,旁的府上吃不出這個味道來……”

穆明珠從善如流,挾了一筷子。

楊太尉此時已經心知肚明,清楚四公主這趟來是想要他退後一步,哪怕不能支持她封王一事,也要鬆鬆手,不要再堅持反對。他一麵詫異於這位公主的想法——她怎得這樣敢想?他怎麼可能支持她封王?暫且不談他本人對於皇女封王這件事的看法,他支持的乃是皇孫,已經鋪了這麼久的路,利益捆綁如此之深,眼看著前景一片大好,怎麼可能中途換到另一條崎嶇艱難的小路上去。可是另一方麵,他又對眼前這年輕的公主殿下感到一種本能的警惕,親自登門求他支持,低姿態請他相助,必然要做好了被拒絕羞|辱的準備。在他指派人手,於朝中大肆攻訐四公主之後,對方竟然能登門俯就、至少看起來毫不介懷,這樣一份忍功與魄力,便是許多朝中年長的大臣也做不到。就是朝中那些半百之歲的大臣,也時常因為派係、因為利益,彼此爭得臉紅脖子粗,絕無如四公主這等好風度。

穆明珠貝齒輕合,咬斷了半節時蔬,輕輕咀嚼吞咽後,一笑道:“果然是彆府沒有的好滋味。”便笑望著楊太尉,等他回答,似乎並不著急,也並不介意他的回答是好是壞。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楊太尉當著穆明珠的麵,自然不會嚴詞拒絕,但也並不會給出什麼有用的建議。

楊太尉世家出身、官場多年,場麵上的話說起來一套一套的,隻要給他時間,他可以連說半個時辰不帶重樣的,可仔細一咂摸相當於什麼都沒說。

穆明珠知道他在耍滑頭,卻絲毫沒有露出慍怒之色,起身道:“聽君一席話,本殿亦是受益匪淺。”

楊太尉鬆了口氣,起身相送,似是不經意間道:“其實若論智謀,朝中眾臣無過謝太傅者。太傅又出身謝氏,為天下士族之望。殿下與其問計於臣,何不問於謝太傅?”翻譯過來便是,與其爭取他的支持,怎麼不去爭取謝鈞的支持呢?

楊太尉一麵說著,一麵打量著穆明珠的神色,掩下試探的意圖。當初他提出立皇孫的法子,曾兩度登門謝府,希望得到謝鈞的支持。然而謝鈞告訴他,要支持四公主。楊太尉初聽時認為匪夷所思,但到底得了謝鈞的允諾——不管支持誰,總是為了世家同氣連枝的利益。如今皇帝下令,公主封王一事鬨出軒然大波。楊太尉想到當初謝鈞的回答,也難免有些懷疑。難道謝鈞是得了皇帝的授意?難道是皇帝動了傳位於親女兒的心思,暗中知會了謝鈞?聯係皇帝要謝鈞出山,給他做太傅高位的事情,楊太尉認為並非沒有這種可能。

兩人已經行到了楊府正門前。

穆明珠聽到“謝太傅”的名號,睫毛輕輕一顫,腳下用力,踩得積雪“咯吱咯吱”作響,她瞥了楊太尉一眼,一笑半真半假道:“謝太傅教書時嚴厲,本殿等閒不願往他跟前去。”

楊太尉知道這多半是敷衍他的理由,卻也不好追問,隻恭敬送她上了便輦,望著一眾仆從在雪花間遠遠而去的身影,沉沉歎了一口氣。

“爹爹。”楊菁不知何時跟了出來,為父親披上大氅,脆生生道:“四公主是想拉攏咱們嗎?”

“噓!”楊太尉看一眼門下守著的從人,攏緊衣裳,低聲道:“裡麵說話。”

落雪紛紛,太尉府的大門緩緩合攏於暮色之中。

翌日,楊太尉府所贈的數車金銀珠寶,送到了公主府外。

穆明珠接了禮品單子,輕輕一哂,淡聲道:“既然人家送了,那便收下。”

這可不是禮尚往來,而是兩不相欠。

她親自登門給的麵子,楊太尉不肯要。

今日不要,來日莫要後悔便是了。

穆明珠合攏了那禮品單子,問櫻紅道:“給揚州的信送出了嗎?”

櫻紅道:“一早便由林校尉的人送出了,殿下放心。”

穆明珠略一點頭,開始她近日來每天的日程,往宮中去侍奉母皇、坐聽預政。

數日後,江州州府之中。

“高大人,外麵來個了揚州大明寺的住持。”衙役送上拜帖來,“遞了揚州刺史李大人的手書,求見大人。”

江州刺史高廉正有些心神不寧坐在窗下,自十幾日前他請辭的表章遞上去後,朝廷一直未有音信。左相病退,他被貶出建業,昔日同僚交好者,留在中樞不剩幾人。他也無從打聽消息,數日來都睡不安穩,交待了衙役,若是朝廷有消息,立時送呈他。

“和尚?”高廉微微一愣,打開那拜帖一看,的確是李慶的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