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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外麵世界的人來說, 從陳月洲閉眼後手掌心落在胸口到拿開睜眼的那一瞬間隻是單單地過了大約三秒左右, 可是對於陳月洲本人來說, 卻像是將這幅身體漫漫二十多年的時光重新再來了一遍。

從呱呱落地那天開始直到手心落在胸口的上一秒, 說好的月有陰晴圓缺、人生酸甜苦辣……可無論是整個世界於他、還是他於整個世界, 都是一場充滿惡意的笑話。

睜開眼沉默了片刻, 陳月洲忽然控製不住劇烈咳嗽了起來, 咳著咳著就忍不住開始嘔吐,濃鬱的鐵鏽味伴著不知道什麼時候吃進肚子裡的腐爛食物被噴在了地上, 發出帶著酒精味道的刺鼻惡臭。

吐到最後, 胃裡能吐的東西已經被吐光了,但依舊無法阻擋他的惡心和痛苦,他仰倒在圍欄的邊緣上,麻木地看著天空, 張了張口呢喃道:“478……說好的你是我的係統……我現在大腦陷入混亂了……你跑到哪裡去了……”

陳月洲一臉麻木的表情,雙眼沒有光澤:“那個女人說得是對的……那個女人說得沒錯……這幅身體不醜也不笨……這幅身體……也許不是我想象的那樣……錯的人……也許……也許……真的是我……”

陳月洲已經不想動了,隻剩下眼淚在向外淌:“為了得到幸福活下去……拿著身體當本錢……又為了能夠維持尊嚴的底線活下去……剝奪彆人的生命和人生說是自己的生命和人生……再為了複仇而活下去……剝奪自己原本可以平靜的生活和彆人無辜的人生……到最後已經不知道是為了什麼活下去……摧毀愛人、摧毀自己……”

陳月洲木訥地呢喃:“478……你知道嗎……我們學校有一個做教育心理學研究出身的老師……他一直都說……性格決定命運……他總是說著……越不幸越不幸……越反抗越接受……”

陳月洲道:“一個人先是有不幸的童年……不幸的童年會帶來不幸的性格……不幸的性格十有八九會帶來不幸的人生……因為越是想要反抗這份不幸, 其實就越是堅信想要反抗的這份不幸必將降臨在自己頭上……越是想要反抗這份不幸,其實就是越是堅信自己的存在就是不幸的……越是相信自己無法逃避這份不幸, 其實就是在反抗不幸的過程中不斷地接受著不幸……明明以為自己是在反抗著……實際是在不斷地接受著……到最後……隻會覺得自己真的好不幸……”

陳月洲絕望地笑著:“那個老頭……隻要上課……隻要和學生說話……就可以一眼看出這個學生是在偽裝幸福還是真的幸福……以後人生感受到幸福或者不幸的概率是多少……他判斷的學生基本十個裡麵八個都不會出錯……”

說到這裡,陳月洲抬臂擦了擦淚花:“真可悲……不是嗎……”

“呐,478……”陳月洲道, “不幸的人……就隻能小心翼翼地活著嗎……可是即便是小心翼翼活著……也是不幸的……因為不幸的人連世界觀和會幸福的人都不一樣……不幸的人會吸引同樣不幸的人……即使吸引到了幸福的人也無法把握……也無法長久……所以一直不幸下去……”

他道:“我無法理解會幸福的人是什麼……我不能解讀那些幸福的人為什麼會理所應當更容易得到幸福……我隻能用我狹隘的視線去看這個世界……我……已經極限了……”

“我不想這樣……”陳月洲抱緊身子,他莫名地覺得有點冷,唇齒有點哆嗦, “我不想這樣……我不要這樣……我才不是那個陳月洲……我才不是那個天生就是欠虐的命……被父母那樣對待還能抱有親情……還能抱有父母回頭的幻想的受虐狂……那個天生奴性的廢物……那個活該無數次被那一家子利用的廢物……”

呢喃間,陳月洲臉上的表情變得扭曲了起來:“我才不是那個被人囚禁強jian無力反抗的蠢貨……我才不是那個身高低於社會平均水平簡直就是廢物的家夥……我才不是那個活在社會底層整個人一生都是個不幸的笑話的家夥……”

“那個家夥……那個家夥……”陳月洲臉上的表情越發猙獰,情緒逐漸失控,他咬牙切齒,“我是男他不是女她……我雖然背負著爸媽的一生……但我是背負著家庭責任和使命的頂天立地的男人……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

到最後,陳月洲怒吼出來:“開什麼玩笑!老子就是來做任務扶貧的!老子就是被逼著幫助這些廢物一樣的女人的!老子的身份可是高高在上的救世主!怎麼可能到最後反而是這些下賤窩囊的女人——!!!”

咆哮的聲音戛然而止的那一瞬間,整個世界仿佛一瞬間變得寂靜。

啊,原來是這樣,原來那個臟辮臭小鬼說得是真的。

即使自己總是會和這個身體的主人感同身受,即使總是試著理解她,即使還想著幫助她……那也不過是高高在上的上位者扶貧的姿態。

他,其實豈止是討厭她。

他蔑視她、看不起她、嫌棄她……根本就容不得他是她。

可是,容不得也得容。

所以,拚命地逃離她、避開她、不想麵對她和她過去的一切。

到最後,分離出來了這樣的自己,對嗎?

一想到這樣的結果,陳月洲就覺得呼吸不順,滿口的血腥味。

太痛苦了。

有任務這層大義身份的時候,手上無論染滿了多少鮮血都有一種淩駕於世界之上的上帝視角的超脫感,即使手刃心愛之人,也能忍痛說這一切不存在善惡正邪。

但是,一旦不存在任務,自己的雙手,不過是一個自我厭惡到發狂的瘋女人在表演失心瘋的時候染滿了罪惡的鮮血罷了。

這樣的人生,到底還有什麼意義呢?

這樣虛假的任務,到底還有什麼做下去的必要呢?

自己僅僅是還活著這一件事,難道不就是一個天大的笑話嗎?

陳月洲扶著圍欄緩緩起立。

站在高樓的最頂端,他俯瞰著夜裡的世界,望著看不到儘頭的地平線,忽然發現當人看淡生死的這一刻,不畏天地巍峨、不畏時間荏苒、不畏人海浮沉,原來這個世界是如此的廣闊無垠和自由。

死亡是一件簡單快樂的事,通往桃源鄉的路上即使波浪滔天,但是痛苦隻是短暫的,自由和幸福將是永遠。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陳月洲忽然就笑了,一邊擦這淚一邊道,“難怪端琰選擇了離開……相比這裡的地獄……死後那真的是天堂……”

陳月洲踮起腳尖,伸手想要感受更多更多的這個世界。

“陳月洲,你瘋了——?!”

就在這時,身後響起了女人撕心裂肺的咆哮聲,瞬間將陳月洲仿佛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的意識拉了回來。

陳月洲緩緩側頭,看到穿著背心和四角褲的朱媛站在不遠處,一頭所剩無幾就快禿了的亂發被風吹得像是雜草似的,她一臉驚恐地看向這邊:“下來!乾什麼你?你瘋了?你知不知道這棟樓有多少層?”

陳月洲沒有搭理朱媛,收回視線,伸腿打算翻出圍欄。

朱媛一見,眼疾手快一個箭步上前一把抱住陳月洲還未跨出去的大腿:“你瘋了?你是不是瘋了?你是不是瘋掉了?”

“鬆開我。”

“你告訴我你是不是瘋了?”

“讓你鬆開我。”

“陳月洲!”

“我沒瘋!”陳月洲這才扭頭瞪著朱媛,兩眼瞪得渾圓,布滿了血絲,“我現在正是因為清醒了!才做了清醒的選擇!什麼都不懂就彆說話!”

“清醒?你現在的選擇是清醒的嗎?半夜跑到樓頂自殺是清醒的嗎?”

“自殺為什麼不清醒?生我的人沒有經我的允許把我生在這個世界上,讓我這一生都受苦受難受儘折磨,讓我可恥了二十多年生而為女這樣的事,讓我否定了二十多年生而為女的自己,讓我無法接受了二十多年自己是女孩子這一件事……”陳月洲道,“我隻是不忍心再看自己這麼一個天大的悲劇再這麼作孽下去了!想要主動了結罷了!世界上多一個我這種人隻是多一份怨念!隻是會讓更多的人不幸!我已經讓無數人不幸了!我隻是幫世界清理垃圾明白嗎?!”

“不明白!我不明白!”朱媛死死地抓著陳月洲的腿,“你快點下來!你快點下來!不就是發現自己不是自己想象中的人嗎?不就是發現自己其實是個女孩子嗎?又有什麼關係?男孩子女孩子又有多大關係?”

“又有什麼關係?”陳月洲冷冷地瞪著朱媛,“連你一個女教授都不想做現在這樣的自己!都想更換性彆!你有什麼資格說出這樣的話?你有什麼資格一臉自信讓彆人活下去?你說出這些話的時候經過大腦了嗎?還是說隻是你太痛苦了所以想拉著另一個人陪你在世界上一起痛苦?你根本就不在意我的感受——?!”

“……”朱媛被陳月洲如此戾氣的發言噎了一下。

“放開我。”陳月洲不想再咆哮了,他放低了聲音推搡著朱媛,趁著對方遲疑的幾秒,抬腿想要離開。

可就在這時,朱媛直接撲了上來,緊緊地抱住了陳月洲的腰,迎著夜風大聲道:“沒錯,你說得沒錯,太痛苦了,我想讓人陪我。”

朱媛黑著臉,悶聲道:“你現在是寡婦,剛死了男人沒多久,你不可能再婚的,你不可能立刻找對象的,至少這幾年不可能,但是你現在又知道你是女的了,你又知道你的過去貌似不太好了,你更加不會結婚了,你會一直單著,所以想把你拴住,這樣就有人陪我了,這樣我就不孤單了,就不會在夜裡一個人回家的時候覺得可怕了。”

朱媛說完,仰頭看著陳月洲,眼睛通紅,臉上的表情倔強。

她道:“雪悠是我教的第一個本科學生,她漂亮、優秀,她家裡人都很好,我覺得她特彆好,總想對她好,可是從失去雪悠那麼一刻我就明白了,就算我對雪悠再怎麼好,那個生活在父慈母愛家庭裡的女孩,是不會選擇我所走的人生的,她根本就不懂我在焦慮什麼,也不懂我在憂愁什麼,更不明白我在害怕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