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 45 章(1 / 2)

風眼蝴蝶 嚴雪芥 12719 字 4個月前

夜晚八點的鹽南島, 整片海岸都是暗的。

唯獨一座山坡上的彆墅亮著瑩白的燈,花圃裡的山茶投在玻璃紗窗上,映出一抹虛影,似乎隨時會摘下漂亮的麵具, 變成殺人不見血的食人花。

隔著落地窗, 屋內一片平和,甚至還放著輕柔的鋼琴樂伴奏。

桌上的花瓶裡, 還插著花圃裡剛折下的黑百合, 開得很豔。

任誰看到這一幕, 都會以為他準備就緒,在等待情人的赴約。

但如果知道黑百合的花語代表詛咒, 就不一樣了。

男人從敞開的大門進來時, 蔣閻正背對著他, 哼著音樂的小調, 在餐桌邊對齊刀叉。

粗劣的嗓音在他身後響起,像投進許願池的臭垃圾袋,沒什麼重量,但足夠使整片漂亮被打碎。

“準備好的錢呢?還要我來這裡取?費勁。”

蔣閻頭也不回地說:“要不要先坐下來吃個晚飯?”

“用不著。”

男人瞥了一眼西餐盤裡帶血的牛盤, 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趕緊拿錢給我。”

蔣閻置若罔聞地坐下, 拿起刀叉切下一片肉,切口鋒利又平整。

肉慢條斯理地剛入嘴, 就遭到了男人的催促。

他大踏步過來,居高臨下地站在蔣閻麵前。

“我問你話!你他媽現在吃什麼飯!”

蔣閻坐著, 略抬起脖子, 潔白大理石牆麵下的水晶吊燈晃了一下他的眼睛。

多麼相似的視角啊。

十多年前, 陰森灰暗的白熾燈下, 他就是用這樣的角度仰望男人。

哪有什麼華麗堂皇的彆墅, 噴香四溢的牛排,隻有一張沾滿油汙的桌,兩盆涼掉的菜。

角落裡橫七豎八地堆了一堆東西:洛陽鏟、雷管、麻繩、背包……空曠到粗暴的房間因此顯得擁擠起來。

他獨自坐在四方的桌邊,任頭頂的燈打下一圈陰影。那陰影好畸形,他被壓扁成一條,好似一團任人搓圓揉扁的麵粉,恰巧剛被壓成了這個形狀。他也不惱,沒有脾氣地低頭嚼硬掉的飯。

裡屋裡,傳來女人的**,還有男人愉悅到極致的低喘。

破床板吱嘎響動得越來越大,某種奇怪的味道透過並未關嚴的門縫傳出來時,他跳下桌子,蹲到門口嘔吐起來。

但因為沒能吃下什麼東西,他吐出來的東西隻有一灘黃色的稀水。

他對此早有預料,每次出活兒前,樓宏遠必定會帶一個女人回來,每次的叫聲都各有秋千,具體體現在催吐功力上,比較下,這次的算不上厲害。

吐完,他習以為常地用泛黃的衣袖擦掉嘴角汙漬,從口袋裡掏出一包小浣熊乾脆麵,將硬邦邦的麵條揉碎,再灑上胡椒粉,紮緊口袋搖一搖。

再鬆開手,粉香撲鼻。

他輕輕抽動過鼻子,極小聲地打了個噴嚏。

吐過之後,他才敢放心地吃這個他目前最喜歡吃的東西。

好東西留到最後,才不會被肮臟的東西辜負。在確認自己不會浪費之前,他不會打開。

屋內的動靜漸熄,樓宏遠光著上身出來,掃了一眼,看見了桌上沒被解決的菜。

他的視線落到門口瘦削的小男孩身上,剛發泄過後饜足的臉陡然暴躁,抄起地上空了的啤酒瓶,不由分說地對準他頭上的門梁砸下去。

碎渣濺了底下坐著的孩子一身,宛如過年時劈裡啪啦掉下的炮仗屑,動靜大到嚇人。

“你是不是在和老子做對?!之前不是求著老子要飯吃嗎,怎麼,知道今晚要走活兒故意不給老子吃飽飯?你他媽要是沒力氣死下麵老子才不管你!”

男孩表情平靜地站起身,摸了一把眼角,碎片濺出了傷口,手心有溫熱的液體流淌。

世界從淒冷的灰白,變成了濃烈的紅色。

而他是一塊沒辦法清洗自己的調色盤。

“我有吃飽,爸爸。”他垂下沾血的眼睫,“我是怕你沒吃飽,給你留的。”

樓宏遠一愣,聞言把酒瓶一扔,放過了他。

“吃屁,馬上要集合了。你快點給我收拾!”

他乖順地點頭,走到角落,把那些散開的工具一一放到和他上身差不多大的背包裡。

“我裝好了——”

高聲說著的同時,他熟練地往懷裡藏了一隻很小的魚眼相機。

樓宏遠口中的活兒,就是盜墓。

他們在郊區已經瞄準了一塊墓地,帶隊的人估摸是西漢的墓,聲稱他們這次下去一定會大賺一筆。盜洞早就已經不聲不響打了好幾天,終於到了可以下墓的日子。

照例,他也得跟著樓宏遠一起去。

小孩子能在盜墓團隊中乾嘛呢?明明不會定位,不會盜洞,不會爆破。

但樓宏遠卻想出了絕妙的使用方法——探路。

盜墓這件事,容易暴富,也容易暴斃。

積壓在地底下幾千年的玩意兒,什麼未知的危險都可能有,每次下去,都是把腦門彆在褲腰帶上的。

樓宏遠還不知道帶他的時候,第一次下墓地,就碰到了墓火,把他嚇得半死。幸好團隊裡的人都沒帶什麼明火的玩意兒,沒發生爆炸。

樓宏遠心驚膽戰地回來後,琢磨了一下這樣不行。

就像警察搜查犯人時得有身先士卒的狗衝鋒在前,巧了,這不正好養了一條嗎。

於是,他就被提溜過來。小孩子身型小,最適合查探。確認了安全再出來,幫他們把風。從晚上九十點一直到淩晨三四點。

他的童年,就從沉夜的墓地開始,一個人,坐在墳地上頭。

以致於後來,他被賜予蔣閻這個名字,和墓地和死亡千絲萬縷,真的就像冥冥中注定好的那樣,除了毛骨悚然無話可講。

這一次,他依舊被安排最先進去,綁上麻繩,從他們挖好的盜洞裡爬下。

他站在邊緣,凝視著黃土地上那一口漆黑的盜洞,從心底無法抑製住地感到恐慌。

它就像嵌在大地上的台風眼,海溝的深淵,宇宙的黑洞,地獄的輪回道。

總之是一切他能想到的,吃人不吐骨頭的漩渦。

他微微深呼吸,緊張地抓住繩子,全身蹭著黃土,洗亮的白鞋再一次變臟。

一群人圍在洞口旁,神色不耐地催促著他動作再快一點。

這個架勢總是會讓他想起明淨的實驗室裡,穿著白大褂的人往籠子裡滴進一滴細菌,然後冷漠地記錄和觀察白鼠的死亡。

即便這個地方,最扯不上邊的就是明淨兩個字。

肮臟、破落、逼仄、昏暗。

越是往下,就越是離開人間。麵對他的墓門,就像是通往地獄的棺門。

他還沒爬到盜洞最底下,頭頂就傳來非常空曠的聲音,問道:“底下什麼情況——?”一邊問著,那一張張臉擠過來好奇張望,把洞遮滿。

最底下,他們是用雷管炸開的,誰都不清楚下麵會有什麼。

孩子的腳底終於從虛空中落了地,剛想回答這裡什麼都沒有,就覺得腳底軟得不像話,站不住腳,越陷越深。

蟄伏的惡魔不聲不響地冒出頭,拉住他的腳踝不停地向下。

求生欲逼得他即刻搖動繩子,嘶聲裂肺地喊:“沙子——這裡有沙子——”

頭頂窸窸窣窣道:“靠,‘中獎’了,居然是積沙墓。”

“得重新打盜洞,找準沒有流沙層的位置打。”

“這他媽怎麼找!”

長長的,露出到地麵的繩子在他們的七嘴八舌裡還在細微地掙紮搖晃。

樓宏遠瞥了一眼,總算想起來:“喂,等會兒再討論,人還在下麵。”

“來,大家加把勁把他兒子拉上來!”

“趕緊的,下次咱們試探流沙層還得靠他呢。”

眾人趕緊從洞口散開,列成拔河的姿勢,由樓宏遠抓住繩頭,齊力把人往洞底往上拽。

但是,流沙卻因為這份由上而下的牽扯力也流動得愈發固執。

他聽到耳邊傳來隆隆震動——砂鍋大的石塊被牽連著擦過後腦勺砸進沙裡。

就像小行星擦過地球,引發滾燙的擦傷,偏差分毫,僥幸地沒有導致爆炸。

但下一回的撞擊,也許就是玉石俱焚。

恍惚間他聽到上頭傳來模糊的聲音,說著算了吧,他今兒是沒救了,這可是流沙墓。

他身上那股擰巴的力道驟然消失,繩子被鬆開了,整個人更往下陷去。

沙子絞得太緊,下半身逐漸失去知覺,也就感覺不到軟肉被擠成一團的痛苦。

他居然還有閒心想:這條褲子還洗得乾淨嗎?

他沒幾條可穿的褲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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