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騰自趙家告辭,忽就一場大病,高燒不退,囈語連連,淩家請了幾個大夫,大夫都不敢開方,急得淩老太太都厥過去了兩回,醒來隻是哭。
淩大太太來趙家,哭對淩氏道,“老太太說請些僧道來,你大哥叫我過來求求妹妹,聽說蘇先生醫道好,能不能請蘇先生過去給騰哥兒瞧瞧。”
淩氏驚愕,“竟病到如此地步!”
淩大太太泣道,“我隻恨不能替了騰哥兒去,若有個萬一,一家子老小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淩家兩房隻這一條根,何況淩騰平日間懂事上進,淩大太太沒個兒子,這幾年淩二太太去了廟裡,淩大太太待淩騰如自己兒子一般。此時淩騰暴病,淩大太太眼淚止都止不住。
淩氏立刻坐都不能坐了,直接起身去了蘇先生院裡,蘇先生聽淩大太太說了,歎道,“城中名醫皆束手無策,隻恐我醫術有限,不能儘以綿薄之力。”醫道有深淺,但,邊城不是沒有好大夫,人家都不敢開方,蘇先生也不敢有什麼保證。
淩大太太哽咽道,“隻是求先生去瞧一瞧,好與不好,隻看天意罷了。”說著,便又哭了起來。
蘇先生隻得道,“罷了,還請大舅太太稍等,容我換件衣裳。”
淩家已亂作一團,淩老太太寸步不離的守著孫子,淩太爺坐在一畔,沉著臉,抿著唇。淩大舅亦未去衙門,淩二舅卻是不在。淩二姐用冷布巾給淩騰敷額頭。
淩家人也沒空招待淩氏,急央了蘇先生道,“還請先生幫忙看一看騰哥兒。”
淩氏過去勸淩老太太,丫環搬了圓凳放到床側,蘇先生坐下,淩二姐將淩騰的手腕擱在小脈枕上,蘇先生閉眸診了脈,良久歎口氣,道,“我一人不敢開方,叫夏文過來。”
夏文還沒來,淩二舅先把淩二太太接回來了,淩二太太一聲嚎啕便撲到了淩騰身上,兒一聲肉一聲的放聲大哭起來。淩二舅眼圈兒紅腫,顯然是偷偷哭過了,與淩太爺道,“我怕有個萬一,連最後一麵……”話未說話便給淩太爺喝止,淩太爺怒斥兒子,“說什麼胡話!騰哥兒我早給他算過了,大富大貴的命格兒!一輩子都是平平安安的!”
淩太爺這般一說,淩老太太難忍心疼,又哭了起來,“要不還是找高僧來看一看吧?”
淩二姐道,“還是等夏大夫過來給騰弟診一診再說僧道的事吧。”她在藥堂做工,自然更信服大夫。
淩二太太兩眼哭成爛桃,百忙之中插一句嘴,“請!都請!誰能醫好我兒子,我情願給他為奴為婢,給他立長生牌位——我的兒啊——你倒是睜眼看看娘呀——”又驚天動地的哭起來。
就淩二太太這種哭法,夏文來了都沒敢進門,心說:莫不是來晚一步!他回頭一看淩大舅的神色,更是一歎,看來的確是晚了一步。
淩大舅臉色慘白、跌跌撞撞的進去,顫顫巍巍的喚了聲“阿騰”,眼淚便止不住滾了下來。還是蘇先生道,“二太太先莫哭泣,讓夏大夫給令公子診一診脈可好?”
淩二舅忙上前把妻子拉開,夏文背著自己的醫藥箱,坐下喘了幾口氣,閉目凝神片刻,方給淩騰診脈。診了脈,又觀量淩騰消瘦的臉龐,夏文方道,“淩公子是一時心緒焦沉,寒邪侵體,神離心竅之症。”
淩大舅已知道侄子還沒死,連忙拭淚問,“要怎麼醫,還請夏大夫開方子。”
夏文道,“有沒有安靜房間,我與先生商量過後,再行開方。”
起碼這一位是敢開方的,淩家如獲救星,連忙請夏文與蘇先生去了外間。夏文與蘇先生討論了一盞茶的時間,兩人擬了一張方子出來,夏文道,“先抓三幅,再到隔壁林老板的鋪子裡,要三丸神仙養容丸來。”
淩太爺起身相求道,“能不能麻煩夏大夫與蘇先生暫且在寒舍住下,有兩位在,寒家便有了主心骨兒。”
蘇先生道,“夏文就住下吧,服了藥有他看著就行了。若能平安的退了燒,這病便好了一半。”
淩大太太忙吩咐小丫環給夏文收拾乾淨的屋子。
淩氏與蘇先生回家時已是傍晚,淩氏先去的趙老太太屋裡,趙老太太忙問,“騰哥兒可還好?”淩二太太是個禍頭子,淩騰卻是再懂事不過,趙老太太年紀大了,心裡就格外惦記事。
淩氏心下擔憂侄子,依舊笑著安慰婆婆,“當時瞧著險,有蘇先生和夏文一並開了方子,夏文在我娘家住下了,也幫著照看阿騰的病情,蘇先生說了,病雖有些險,倒還可有用藥的餘地,想來是能好的。”
趙老太太放了心,道,“那就好。”見媳婦臉上頗有些倦色,道,“去你屋裡歇歇吧,一會兒吃飯不用過來了,我叫人給你送過去。”
淩氏笑,“我過來跟母親一道吃,人多熱鬨。倒是衣裳還沒換,我先去換衣裳。”
趙蓉一路跟了母親過去,忍到主屋便迫不及待的問起來,“表兄到底是什麼症侯,病從何起,娘知道不?”
淩氏擔了半日的心,坐在榻間動都不想動一下,道,“打昨兒個就高燒不退,先時還燒得說胡話,我們去時,胡話已是不會說了,幸而到的及時。”
趙蓉卻是百般放不下心,道,“夏文才多大,能懂多少醫道,到底成不成哪?”
一句話說得淩氏也不放心了,淩氏道,“蘇先生都是同他一起商議著擬的方,何況坐堂這許多日子,總有些醫道的。”
趙蓉小聲抱怨,“就怕醫術淺顯,誤己不算,還誤了人哪。”
白婆子進來送茶,淩氏接了,呷了兩口方緩過氣來,道,“看你說的,那也不至於。”實在勞累的很,淩氏又叫了小丫環進來捶腿。
趙蓉終是不能放心,辭了母親又去了蘇先生那裡打聽,蘇先生說的話與淩氏相仿,見趙蓉問的急,便將醫道上的事多與趙蓉說了兩句。偏生趙蓉不通醫術,聽得雲山霧罩,心下又焦急淩騰的病,便有些不耐煩,“先生隻跟我說表兄到底什麼時候能好就是了?”
趙蓉這樣的少女心事,蘇先生一望既知,並不著惱,依舊不急不徐,笑道,“就是華陀再生,恐怕也說不好的。要是二姑娘實在擔憂,不如親去淩家照看。”
趙蓉似有一團悶氣堵在心口,再想問蘇先生,又不知該問什麼,隻得悶悶告辭。
蘇白回家聽說淩騰重病之事也嚇一跳,連忙跟母親打聽,蘇先生隻得舊話重提,“險雖險,於性命無大礙。”
蘇白倒與趙蓉想到一路去了,道,“夏文哥這才做了小兩年的大夫,不知成不成呢?”
蘇先生笑,“切莫短視取人,夏文若沒有把握,也不敢開方下藥,更不敢留在淩家的,你是擔心淩騰,還是擔心夏文?”
蘇白很實在的說,“都擔心。”他到底是聰明之人,問他娘,“娘,夏大哥醫術真的這般好?沒聽說夏老爺會醫術啊?”
蘇先生道,“夏文的醫術本也不是跟他爹學的。”
“那是跟誰學的?”看他老娘一幅熟稔口吻。
蘇先生這次並沒吊兒子胃口,道,“應該是神醫夏青城。”
蘇白小小年紀也聽過神醫夏青城的傳說,夏青城倒不是原名就叫夏青城,是因為這人生在蜀中青城山,後來成了神醫,出了大名兒,人們便以他的出生地來稱呼他,夏青城。
夏青城是神醫,自然是以醫術出名,那留下的種種神乎其神的傳說就甭提了,故此,便是蘇白也久聞其大名。蘇白都不能信,問,“夏大哥難道是夏青城的弟子?”
蘇先生道,“是不是弟子不知道,但夏文行醫方式有點像夏青城一派的人。”
蘇白不解,問,“這還有什麼標誌不成?娘你是怎麼瞧出來的。”他娘真是神人哪,這都能看出來。
蘇先生道,“我少時對醫道便有興趣,隻是並未深學,偶然見過夏青城,受過他的指點。”
蘇白大大吃驚,“娘你還見過夏神醫?”
“這話真是稀奇,夏青城救人無數,見過他的人自然也有許多,我見過他也正常。”蘇先生笑,“也是陳年舊事了,那會兒我還小,夏青城已是七十來歲的人,如今他要活著,都一百多了。近些年並未聽聞他的事,想來已經故去了。”
蘇白道,“娘,你怎麼不早跟我說啊?”
“我也隻是懷疑,並不能確認。再者——”蘇先生望著兒子,笑道,“阿白,世人多浮躁,以貌取人、以貴取人、以富取人者,比比皆是。但,真正厲害的人,心永遠是沉靜的,絕不會受外務影響。這種人,以自己的心取人。你什麼時候明白這個道理,我便放心了。”
蘇白麵上微熱,辯白,“娘,我並沒有看不起夏大哥。”他自己出身一般,焉會勢利眼?頂多是對夏文的醫術傳承來自夏青城有些吃驚罷了。
“我知道。”蘇先生笑眯眯地,“不過你這眼力還欠火侯是真的。”
蘇白抱怨,“娘你怎麼不說自己偏心,隻告訴卿姐姐,不告訴我。”
蘇先生佯歎,“你是我的寶貝兒子,我又怎會偏心長卿呢。”
“娘你沒跟卿姐姐說過?”那卿姐姐怎麼相中夏文的呢?難道卿姐姐的眼力就比他還好?蘇白道,“我不信,娘你要沒說過,卿姐姐肯定不知道夏大哥跟青城神醫有關聯。”
“真是越大越呆,你卿姐姐本就不知道,可是,這跟她選擇夏文有什麼相關?”蘇先生點撥兒子,“看一個人,要怎麼看,你仔細想一想。”
蘇白應了,歎道,“娘,你說我好歹讀了這些年的書,不是我瞧不起卿姐姐,可是我好歹舉人都考出來了,怎麼識人之處竟不比卿姐姐一個女孩子呢。”他實在沒看出夏文哪裡格外出眾。這也就是蘇白了,在蘇白心裡,母親不隻是將小從小養大的至親,更是他的先生,他長大成人的引導者。故此,蘇白問也問得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