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秀梅不容分說,拉住她就往一個伸出來的房簷下擠。
“彆瞎走了,就跟這站著吧,這還能擋擋雨。”
許蜜語趕緊打量了一下四周。這是一家小書店的外麵,書店的玻璃門外掛著鏈條鎖。看來是天氣不好提前打烊了。
確定裡麵沒有人,許蜜語鬆口氣。
雨越下越大,密集得像一塊塊布從天上垂下來,遮天蔽日的。透過雨幕向外望出去,書店隔壁那家茶室,隻隱約瞧得見在外麵豎著一把大大的遮陽傘。
這麼大的風雨,想必沒有人那麼閒,會在那把傘下喝茶吧。
許蜜語妥協下來,沒再堅持往露台一角的背陰處走。
“許多餘!”風聲雨聲的阻力下,焦秀梅又打開了大嗓門。她大聲叫著許蜜語,態度已經不耐煩,“彆瞎走了!趕緊把卡的事給我解釋清楚,要不然我饒不了你!”
卡的事,許蜜語心裡很清楚,但她一點也不想對焦秀梅解釋。
那天她從派出所裡出來,確定了想通過報警從焦秀梅那裡把卡和錢要回來行不通,一時間她茫然地不知道該怎麼辦。(29)
午休時間快結束了,她隻好先趕回酒店繼續上班。
直到晚上下班時,她終於想出個辦法來。
她想起之前薛睿給她打過電話,她試著按照那個號碼回撥了過去。謝天謝地,電話居然接通了!
薛睿在通話另一端問她:請問您是哪位,請問您有什麼事。
她趕緊告訴薛睿,說自己不小心把那張銀行卡弄丟了,卡的背麵有取款密碼,為了防止錢被陌生人提走,她請薛睿直接把那張銀行卡掛失掉。
薛睿回給她一句“我看下卡的情況”後,掛斷了電話。
不一會兒她收到薛睿發來的一條信息。
薛睿告訴她:我剛剛查過餘額,卡裡還是二十萬,一分沒少。所以不用掛失,我直接幫你改了個新密碼。新密碼是******。
許蜜語看著信息想,雖然卡沒有掛失——她覺得卡掛失掉就相當於自己把錢歸還給紀封了——但密碼改掉了也好,這樣焦秀梅就隻是白拿著一張卡而已,裡麵的二十萬還是安全的。
從卡的密碼改掉那時起,她不再接聽焦秀梅的電話。她怕自己被焦秀梅騙去新密碼。也是從那時起她覺得早晚有一天焦秀梅會殺過來找自己——當她發現卡的密碼被改掉了、卡裡的錢一分都取不出來的時候。
眼下焦秀梅果然來了,帶著她的不可理喻。
風中雨中,焦秀梅對許蜜語埋怨地大喊大叫:“小多餘我說你這孩子怎麼回事?你媽我頂風冒雨大老遠地趕來,你不給我安排個房間歇會兒,就一勁兒把我往這麼個挨雨澆的破地方領,怎麼的你是想找個僻靜地方謀殺親媽啊?趕緊去給我開間房,我好好地坐下聽你給我個解釋!”
許蜜語聽著焦秀梅地無理要求,隻剩下冷笑:“你當我是酒店老板嗎?說開房就開房,說給你休息就給你休息?我就是個臭打工的!給人家鋪被子換床單的,給人家刷廁所洗浴缸的!”
許蜜語狠狠地踩踏著自己。她仿佛從其中能得到一絲釋放和宣泄。這是她每天的樣子。她活得這麼累,一點都不輕鬆。她把這樣生活著的自己攤開給焦秀梅看,希望母親能從她的自我踩踏中看到,她也需要關心。
可是焦秀梅的眼睛和心隻能看到許蜜寶。
“你少給我賣慘!我還沒喊不容易呢,你倒先給我放上賴了。以前你挺好的啊,怎麼現在成天就知道跟我嚷嚷你沒錢?不過你啊,我算了解了,你這孩子就是不能給你好臉,就得逼一逼你才知道什麼是孝道!你給我趕緊的,彆廢話,解釋清楚那張卡總密碼錯誤是怎麼回事!搞得在蜜寶丈人那,我們跟個騙婚的詐.騙.犯似的,老許家的臉都讓你丟儘了!”
許蜜語心累得煩躁,她跨出一步,走出房簷,直接站進雨裡。
大雨涼涼地包裹住她,衝刷著她。
她站在雨中,渾身濕透,轉身冷笑著告訴焦秀梅:“你可不就是詐.騙.犯,是你從我這裡把那張卡詐.騙走的。實話告訴你,那二十萬不是我的,你不要想著再打它的主意了!”
焦秀梅衝她喊:“你發什麼瘋?好好地說話,你衝雨裡去乾什麼?用腦子去接水啊?什麼叫我彆打那二十萬的主意?怎麼你還真想看你弟被他丈人家難死啊?我還就不信了,你說那二十萬不是你的,那卡怎麼會在你那?許多餘今天你不說清楚,我乾脆、我就拉著你,咱娘倆等會兒一起從這跳下去!你不想讓你弟好好活,那乾脆咱們就都彆好好活了!除非你把那二十萬私房錢趕緊給我吐出來!”
焦秀梅在大雨中抬高了嗓門,一連串地對許蜜語說著。
這一刻許蜜語的心又冷又寒。
她站在雨裡大聲問焦秀梅:“我說了那卡裡的錢不是我的不是我的!為什麼你還要逼我拿出來?我到底還是不是你親生的,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你到底要壓榨我到什麼時候?請問煎女士你對你的女兒到底還有沒有心啊?”
問到後麵,她幾乎有些情緒崩潰。聲音像被風給撕裂了一樣,啞而悲愴。
焦秀梅卻不為所動,甚至翻臉翻得更狠:“許多餘我告訴你,你少跟我來哭天搶地這套,我看你就是挨打挨少了!哄著你不行,非得跟你來硬的是吧?”
她邊說邊抬手去戳許蜜語的額頭:“我不管你那卡裡的錢到底怎麼來的,但既然卡在我這,裡邊錢就是我的!你今天必須給我一個正確的取款密碼!”
她把許蜜語的頭都戳歪了。
許蜜語站在雨中冷笑,對焦秀梅大聲說:“這次你真的彆做夢了,我不可能把密碼告訴你的!”
焦秀梅一下變了臉,她像失去了所有忍耐力,氣極敗壞地抬手要扇許蜜語耳光。
許蜜語一動不動站在雨裡。她閉上眼睛等著焦秀梅來把她心裡對親情的最後一點溫度都打散。
但那個巴掌最終卻沒有落在她臉上。
她在雨中睜眼,驚詫地看到居然是紀封不知道從哪裡走到簷下來,握住了焦秀梅的手腕。
她愕在雨中,怔怔看著紀封的臉。
他也轉過頭來看她,臉上全是厭惡的表情,緊皺的眉心裡也是滿滿的嫌棄和不耐煩。
他就帶著這樣的表情,看著她壓低聲音問:“你是傻子嗎?就算她是你媽,她打你你不會躲嗎?”
許蜜語聞聲更加愣住了。
紀封鬆手把焦秀梅甩開,又探手到雨裡抓住許蜜語手腕,把她抓回到簷下來躲雨。
然後他站在許蜜語身前,不著痕跡地把她擋在身後。
焦秀梅揉著手腕,沒好氣地衝紀封大聲嚷嚷:“你誰家教出來的孩子啊這麼沒禮貌?上來就跟老太太動手的!我看你是想犯法吧?我告訴你我和我閨女聊我們自己家的事呢,你少管閒事趕緊讓開,要不我可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紀封不為所動。
焦秀梅更來氣了,大聲問:“你這人怎麼回事?你到底誰啊你?”
紀封居高臨下地看著焦秀梅,冷聲開口:“我是這個酒店的住客,很巧,前陣子我丟了一張銀行卡,裡邊有二十萬,我一直在找,今天才發現,原來應該是你女兒趁著做房間衛生的時候偷了,然後她把卡給你了,是嗎?那你和你女兒就是合夥作案的小偷了,今天你們誰都彆想跑,我現在就報警。”
他邊說邊掏出手機,然後繼續恫嚇焦秀梅:“二十萬,從法律角度來說可不是個小數目,我今天一定要讓你們這對貪心賊坐牢受罰。”
焦秀梅聽完紀封的話,立刻心裡打起鼓,氣勢也矮了下去。
但她依然逞強地一抻脖子:“你得了吧你!你在那唬誰呢?怎麼這麼巧我們娘倆好好說著話,說到二十萬就不知道從哪躥出個你來啊?我看你才是想騙錢那個吧!”
紀封冷笑一下,懶得和這胡攪蠻纏的女人多做無謂爭論,直接說出了一串銀行卡號。
那串號碼一出,焦秀梅一下有點愣住。
正是她從許蜜語那搶走的那張卡的卡號。
她看看紀封狠絕的表情,心中一動地想,怪不得許蜜語之前反複告訴她說,卡裡的錢不是她的千萬不能動。敢情這卡原來是她做房間衛生的時候從客人那偷的!
這麼一想,焦秀梅在心裡害怕了起來,她怕紀封真的會把她和許蜜語一起當賊報警給抓起來。
她連忙對紀封摘清自己:“這事兒你可少扯上我,卡是我閨女她一個人偷的,跟我可沒關係!要算賬你找她算去,我這家裡還有事呢,我得先走了。小多餘你趕緊跟人家客人交代清楚那二十萬是怎麼回事,彆連累媽哈!等你處理好了我過兩天再來找你說你弟丈人那邊的事兒!”
焦秀梅說完轉身就跑了,不管風刮得正勁雨下得更急。
許蜜語站在原地,看著焦秀梅離去的背影,隻覺得心灰意冷。
紀封也轉過頭來,嘲諷地問她:“這就是你親媽?沒事吸血,有事推到你身上轉身就跑?”
許蜜語也問自己,這就是她親媽嗎?
為了二十萬,可以不管不顧地把她往死裡逼。一旦知道要為這二十萬擔上點什麼責任,又立刻跑得影都不見,直接把她給舍了出去。
許蜜語站出去一步,又走回到雨裡。雨水掩蓋了她從眼裡流出的眼淚。
她抬頭看向紀封,
他一定把剛剛她和焦秀梅的談話聽得乾乾淨淨。
她感到無地之容。
她從紀封看向自己的眼神裡,也的確看到了嫌棄和嘲諷。
他的表情刺痛了她。
開口時,她發現自己聲音裡有遏製不住的哭腔和哽咽。
她問他:“你為什麼總要用那種眼神看著我?你是覺得我很討人厭對嗎?”
他聲音裡浮現出慣常的嫌棄和嘲諷:“你覺得你把你自己活得這麼卑微沒人樣兒,不討人厭嗎?”
他語氣裡的鄙夷刺激到了許蜜語。
她站在雨裡大聲對他說:“那你呢,你就不討人厭嗎?你整天高高在上,你眼睛裡不是嫌棄就是嘲諷,你把我們這些普通人看低成灰塵一樣,可你又知道什麼呢?你知道普通人怎麼過日子嗎?你知道我們這些被你看到塵埃裡的人到底在經曆什麼、在怎麼生活和掙紮嗎?你每天最大的心煩可能就隻是心情不好吧?可我們這些普通人,我們真的很卑微,我們最大的心煩是怎麼能活得好一點!如果你沒有同理心,就請你不要輕易評判輕視我們!”
紀封被許蜜語回吼得愣住了。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自律有原則的人,雖然不夠親和但也絕不會討人厭。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另一種可能的自己,他愣在那,半天做不得聲。
他高高在上嗎?他充滿嫌棄和嘲諷嗎?他缺少同理心嗎?
他強壓下這些敲在心頭上的震撼疑惑,對許蜜語冷冷開口:“這時候你對我的攻擊,隻會顯得你更加心虛可憐。”
許蜜語一下愣住。
他說她可憐。他在同情她嗎?
“不過可憐之人,自有可恨之處,也沒什麼值得同情的。”。
許蜜語再度被他刺痛到。
“我怎麼可恨了?”她站在雨裡,不服氣地哽著聲問。
紀封抬眼看她一下,用煩躁壓下那一點要冒頭而出的不忍心,然後大聲地給了她回答:“你家人能這麼對你,說到底是你自己把他們慣成這樣的!你自己不夠硬氣,千依百順地把他們養成吸血鬼,你不覺得自己很可恨嗎?”
許蜜語怔在那裡。
然後她躲在大雨的掩護下,不可抑製地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