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百年, 謝子遊與謝珩過得十分逍遙快活。
他們見過這世上最美的風花雪月, 潛入過萬丈深海, 亦攀上過千仞雪峰, 收過幾個弟子, 但最終還是做了甩手掌櫃——指導基礎的功法劍術之後, 便將人丟給許婉兒帶。
許婉兒一開始還連連抱怨,可後來漸漸也收了聲。
無他, 這姑娘跟謝珩座下一個小弟子走到了一起,兩人可謂男才女貌、天造地設。
……唯一的問題是差了輩分。
但這也算不得什麼。
修者修者,本是奪天地造化之人, 壽元悠長。修行這條路異常艱辛,行至深處更是孤苦難捱,能尋得一個稱心如意的道侶, 著實不易。
與之相比, 十數年的歲月差距算不上什麼大事。
最終離彆時刻來臨時, 謝子遊窩在謝珩懷裡,戀戀不舍地抬手, 撫摸愛人熟悉的眉眼,指尖掃過他俊朗的眉峰, 深邃的眼窩, 英挺的鼻梁,最終停留在那雙緊抿著的溫熱雙唇上。
“……我在下個世界等你。”謝子遊嗓音極輕, 近乎喃喃自語。
他望著謝珩烏亮的眼眸, 替他輕輕拂去眼角水光:“謝珩, 我不相信巧合,也不相信係統bug,但我相信你。我要走了,你一定要像這個世界一樣,快點跟過來啊。”
謝珩攥住愛人纖瘦的手,眸中水光閃爍,沙啞道:“好。”
他不明白謝子遊的意思,隻當是愛人受不了陰間寂寞,要在黃泉路上等他,叫他快些跟過去。
怎能讓遊遊久等?
謝珩心想,就算你不說,我也會這麼做。
霧渺峰的謝長老夫夫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臨行前隻留下一封書信,告訴所有關懷之人,他們是一時興起,決定跨越重峰,橫渡南洋,探索新世界。
實際上,謝珩抱著謝子遊的骨灰去了秘空古境。
百年一開的秘境,藏著諸多至今無人能解的秘密,風景優美,適合長眠。
沒有人會去打擾他們。
踏入秘境後,謝珩再次看到那條七彩色澤的溪流,以及河畔亙古未變的垂柳,遍地白花盛開,青草依依,卻在見到他的一刻無聲搖擺,似是靜候已久。
如有知覺,它們紛紛朝兩側退開,讓出一條細長小徑。
此情此景極其怪異,若在平時,謝珩定會心生警惕,早早退走。
但心愛的遊遊離世後,他心如死灰,隻步履蹣跚、神情恍惚地向前走,心緒如一潭死水,再古怪的場景呈現在麵前,也如同浮葉投入冰湖,飄蕩片刻便幽然沉底,難以令其產生波瀾。
謝珩緩緩踏入河流。
——仿佛踏入一團棉絮。
遠觀是河,但真正走入的刹那才能感覺出不同。
潺潺流淌的水流並不沾衣,仔細看去,那竟是數以億計的細小光點,色彩斑斕絢爛,如細小的蝌蚪,又如爛漫繁星,它們簇擁著謝珩,帶他朝更深的地方潛去。
凡俗的皮囊在迅速分解,另一重力量逐漸複蘇。
——冥河分支,分離喜怒,串聯哀樂,貫通生死。
——踏入這條河,靈魂會在冥冥之中染上顏色,生者瞬逝,死者複生,一切事理與時空顛倒循環。
話音不知從何處而來,清晰地飄入謝珩耳中。
光影裹挾之下,他腦海中倏地閃過大片光影,刺目光芒在眼前炸開又熄滅,諸多畫麵清晰浮現,洛嶺,魚湯,懸崖邊猝不及防的驚豔相擁,銜在唇齒間的甜美藥液……浮光掠影,斑斕絢爛,一點一點,拚湊出令人心旌搖蕩的真相。
那是關珩。
也是謝珩。
光點裹挾中,青年唇角上揚,勾起一抹會心的微笑。
——原來如此。
遊遊一直沒有說謊,隻是自己一葉障目,又心懷不安,不敢相信。
……既然,既然以前可以有關珩,現在可以有謝珩,以後會不會還有趙珩錢珩孫珩李珩?
悲傷一掃而空,祈盼和欣喜如一壺碧綠色清茶,伴隨絲絲縷縷的清香,嘩啦啦注入心湖,晶瑩水花飛濺,白色霧氣氤氳。
謝珩一直緊繃的心弦倏地放鬆,彩光簇擁下,青年釋然地合上眼睛。
——腦海中的畫麵卻突然一轉。
無儘虛空中,一顆巨樹貫天徹地。
再多言語也難以描繪的壯麗,在那般氣勢之下,世間萬物皆渺小如螻蟻,是在某一片碧葉上緩緩攀行的螻蟻。
它於罅隙間露出一抹淡影,成千上萬的枝條從麵前掃過,謝珩仿佛化作一隻蝴蝶,在枝葉間輕盈飛舞,躍上樹冠,停駐在一片翠玉般的葉片上。
有個聲音道:“你可都想清楚了?”
全然不受控製,謝珩隻感覺自己的嘴唇自動張合:“當然清楚,我從未像現在這般清醒過。”
語氣歡快又雀躍,仿佛經曆漫長的等待,終於得見黎明,要去赴一場千年之約。
“真麻煩。”那聲音嘟囔一聲,又道,“我不明白。就算你找到他,又能怎樣呢?他有他的目標,你有你的世界,硬要撮合在一起,你隻會成為他回家路上的絆腳石。”
長久的沉默。
細長的歎息從“謝珩”口中歎出,無奈,悵惘,感情極其複雜,最終儘數融入在一聲苦笑裡。
“我知道。”他頓了頓,又重複道,“我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