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街上人仰馬翻, 尖叫聲、咆哮聲和夾雜著方言俚語的驚呼沸沸揚揚,亂成了一鍋粥,高懸的通紅燈籠與華美樓閣上放射出的金光亦令所有人眼前的世界都是顛倒而繚亂的。騎在狂奔嘶吼的骷髏戰馬上, 聞折柳渾身的血液都不由自主地沸騰起來, 那熱度狂放地激動著他的心口,讓他簡直要控製不住地大喊大叫出聲。
但饒是在如此不清醒的時刻,他依然能清晰地感知到, 有一道奇異的波紋, 一麵透明無形的隔膜穿過了他的身體,就像在異常冰冷的水幕中過了一遭,當賀欽駕馭著馬匹穿過那條無形的界限時, 一切都悄無聲息地發生了變化。
掛起的成串紅燈籠仍然亮堂,隻是那紅似乎愈發淒豔;高樓上徹夜不熄的燈火依舊在午夜放射如另一個光明的太陽, 隻是那金似乎也被過濾的慘白不堪。行人倉皇驚恐的表情亦蒙住一層青灰的死氣,聞折柳聽見一千人個人笑, 一千個人哭,一千個人吹著嗚咽悲戚的柳笛,一千個人跨過冥河與陰間的界限——
逢魔之時!
他眼睜睜地看見,輝煌長街的拐角處, 先是逸出幾點飛舞的幽綠狐中火, 幾枚懸浮在半空中, 無人提拿卻依然悠悠前行的破舊白紙燈籠, 緊接著, 猶如中古的水墨浮世繪活了過來, 上麵的精魅妖鬼全都從滿紙泛黃的舊卷中來到人間,來到了所有人的眼前!
狸與鐮鼬纖長的身軀相互交纏,在風中劃出肉眼可見的漣漪;滿頭火發的高女麵目猙獰,身軀柔長如蛇,它直起腰杆,頭頂的火焰幾乎可以燎到茶屋二樓的幕簾;皮膚青紫、精乾瘦小的山童嘻嘻哈哈,追逐打鬨而過,身後跟著行動遲緩,步態蹣跚的山姥;貓又成群結隊,飛竄在屋脊房梁之間,分叉的尾巴勾地燈籠搖搖晃晃;燃燒著人頭的叢原火碩圓如車輪,絡新婦頭盤蛛腿般奇異繚亂的發飾,巨大的爪足必定堅硬如鋼鐵,因為她走過長街時,聞折柳都可以聽見鏗鏘作響的碰撞摩擦聲;幽靈則作為最普通、最常見的遊|行者參與其中,它們填補著百鬼夜行的空缺,時不時還會避讓不及,被身軀龐大的見越入道踩在腳下——或者被口吐藍火的陰摩羅鬼燒成灰燼。
蒼穹之下,飛頭蠻纏繞高樓的房簷,赤舌猩紅的舌頭在黑色的雲霧間若隱若現,當中飛翔著如鴉群般展開雙翼的姑獲鳥。而更加高曠的上方,高天狗張開遮天蔽月的雙翅,腰插團扇,以不可一世的君臨之姿掀動風霞,傲慢地立在雲端之上!
除這些以外,還有許多連聞折柳也叫不上名字的鬼魅魍魎,各顯出殘暴獰惡之態,張牙舞爪,朝這邊紛亂遊來。
“不能再往前了!”他放聲大喊,同時迎麵感到一股衝天的陰戾冷氣,霎時便令他的精神值墜下10%,幾乎將他的靈魂都凍出冰碴子,“再往前就撞上了!”
“相信我,”賀欽溫暖的嘴唇輕輕觸碰著他的耳廓,“你哥什麼時候出錯過?”
骷髏戰馬淒厲長嘶,轡頭瘋狂甩動,馬骨掙紮碰撞得甲胄都激烈作響。它想逃脫賀欽的鉗製,想避開前方的致命陷阱,但賀欽卻沒有給它這個機會,他右手發力一甩,韁繩狠辣如鞭,生生將披著鐵甲的馬頭骨抽得猛一哆嗦,聞折柳瞬間心領神會,明白了他的意思。
“跳馬!!”他扯著嗓子,聲嘶力竭地朝後吼道,隨即被賀欽一手摟住腰腹,一把帶起,縱身高躍在垂懸的燈籠和層疊招牌之間。爆響震顫空氣,他直接摟著聞折柳,從馬背反衝到了數層樓閣的高度!
耳邊風聲呼嘯,聞折柳於倉促間匆匆回頭一瞥,望見那匹可憐的骨馬被賀欽最後那下蹬得脊骨塌陷,刹不住地哀鳴一聲,與迎麵而來的亂舞群魔轟然相撞!
霎時間,巨響混合著強勁氣流四射,飛濺碎骨猶如無序暗器,須臾便將百鬼夜行的前列隊伍撞得四分五裂。幽靈的神魂俱都散了;山童橫甩出去,連同後方的橋姬一同滾作一團;飛旋的馬腿骨深深插進叢原火的額頭中心,令其也怒吼著飛摔出去,把許多精魅燒得滿身是火……他來不及看到更多混亂的細節,賀欽就喝道:“閉眼!”
他下意識緊閉雙眼,感覺到賀欽的手臂牢牢罩在他頭上,耳邊轟然破碎的巨聲傳來——兩個人直接砸碎了旁邊樓閣的窗戶,滾進了滿室異香撲鼻的綾羅綢緞之中!
下邊震耳欲聾的響動不停,伴隨著鬼怪憤怒驚駭的尖叫和骨馬粉碎前的嘶鳴,聞折柳不知摔進了誰的內室,把人家一件掛到架子上的織金蝶飛紫藤外袍在身上纏了好幾圈,滾得頭暈眼花,跟賀欽狼狽地摔在一處。
“哎、哎哎……哎呀!”翻滾途中,又不知撞翻多少瓶瓶罐罐、小幾桌榻,好懸沒把燭台也一塊掀倒。等到天旋地轉的感覺消失之後,聞折柳勉強睜開眼睛,看到賀欽被他壓在下頭,正用一雙弧度勾人的桃花眼好笑地盯著他瞧,手還護在他腦袋後麵。
“我們……我們這是到哪兒了?”他費力地從冰涼厚重的和服裡把手拔|出來,聽見外麵的喧嘩震天,“杜子君他們……”
“不知道,隻能算暫時安全。”賀欽從滿地的綢緞中支起身體,替聞折柳動手剝掉身上纏粘的外袍。這件外衣的顏色十分濃豔花哨,但就這麼胡亂襯著聞折柳的清澈雙眼,白皙肌膚,倒有了一種說不出的奇妙感覺。
聞折柳正在急切地與衣服費勁掙紮,問道:“那我們現在……”
賀欽眸光暗沉,忍不住笑了起來。他聽著外邊驚天的動靜,自己反倒一點不著急,而是伸出食指,若即若離地擦過聞折柳的下巴:“今夜月色如此美麗,何必急著解衣呢?”
聞折柳的動作不禁停頓了一下,他先是無語地翻了個白眼,接著大大咧咧地道:“怎麼,想包我?包我可是有條件的……這個鬼帶子,快快快!幫我解一下,怎麼繞上的……”
賀欽一麵幫他脫,一麵問道:“哦?需要什麼條件,我洗耳恭聽。”
聞折柳順口道:“你有什麼優點?我可不跟浪蕩公子哥玩,你得有些特長才行,你的特長是什麼?”
“特長。”
“我是問你的……”他還沒反應過來,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腳從這件沉厚的袍子裡抽出來,“你的特長……”
聞折柳忽然:“……”
突如其來的沉默降臨在他身上。
他抬起腦袋,震撼地看著賀欽:“……我從未見過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賀欽笑得一臉燦爛:“怎麼樣,春宵苦短,要不要和我嘗試……!”
“嘗試個屁啊!”聞折柳狠狠往他腰腹上一坐,硬是把賀欽下半句話壓回去了,“外麵打得跟什麼一樣,你在這……”
但他的話也沒能說完,因為走廊上終於傳來慌慌張張的雜亂腳步聲,幾名花枝招展的遊女倉皇拉開房門:“到底出了什麼……!”
房間裡,兩個穿著狩衣,作陰陽師打扮的好看男人滾到一塊,團在一堆五顏六色的豔麗女裝中間,一個躺,另一個坐在他身上。
“……打擾了,”遊女們驚惶的神色瞬間凝固在塗白的臉上,艱難變化成了另一種模樣,“對不起!實在是打擾了!”
“啊啊啊不要誤會啊!”聞折柳滿心的吐槽之力無處可去,急忙伸手喊道,“我們這是在……在執行公務!外麵很危險,你們快躲到房間裡去,不要出來!”
於是遊女們又想起外麵現在牛鬼蛇神輪番上陣的亂象,趕緊尖叫著四散逃跑了。
賀欽從地上爬起來,將袍子卷在包裹裡,對聞折柳道:“說到危險,我之前想本來還想給你一樣東西,現在雖然有些倉促,不過……”
話未說完,兩人便聽見門外的樓梯口由遠及近地傳來一陣叫嚷,下一秒,謝源源砉然撞爛了推拉門,直直闖了進來!
“太好了!你們在這!!”
賀欽:“……”
要說的話三番五次被打斷,他也沒脾氣了,聞折柳連忙問道:“你沒事吧,杜子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