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桐的失望之色溢於言表,他其實沒什麼隨機應變的急智,隻是跟著袁階多年,貴在忠心耿耿,所以被重用做了大管事,像今日這樣牽扯到袁氏名聲的大事也交給他來辦。但來時袁階隻交代他務必將徐佑請到晉陵,卻沒交代如果他拒絕了,又該如何?
徐佑等了等,不見馮桐說話,心裡也有點為他的智商著急。自己拋出的難題不過是矜持一下,但凡中智以上的人,轉瞬間就能想到破解的辦法,沒想竟遇到這麼個蠢貨。
眼看天色已晚,總不能這麼相視無言,徐佑有意無意的道:“從晉陵往東去的永平河河道通暢嗎?記得上一次和友人借道晉陵去吳郡遊玩時,好像河床淤塞嚴重,數百條船隻足足堵了五日才放行……”
“通暢的很,這永平河每三月一疏,我家郎主還特意指派了永平謁者,領了上千河工按時巡檢河段,築堤、理渠、絕水、立門,全都馬虎不得。郎君要是再走永平河道,絕不會再被堵住了。”
楚國設有都水台,主官為都水使者,專責河務,其下屬官被稱為河堤使者,具體到某一河段才稱謁者,所謂永平謁者,說明此人是負責永平河段的一把手。徐佑對這些生僻的官職略有所知,但都是受益於前世愛讀史的緣故,要不然還真聽不明白馮桐說的什麼。至於他融合的這具身體前主人的那些記憶,可沒有關於這些不相乾的瑣碎事的存儲空間。
也是那一次晉陵之行,徐佑在街道上偶遇了袁青杞,被她的容貌所攝,終日不能自已,連在吳郡玩樂時也念念不忘。等回到義興,立刻對父親言明此生非袁氏女郎不娶,接下來便是長輩們出麵,也不知達成了什麼交易,竟讓一向不肯與江東本地大族聯姻的袁氏鬆了口,同意了這門親事。
消息傳出後滿朝驚訝,袁青杞少有才名,善屬文,精玄理,容貌清雅,秀美無雙,一向喜愛評鑒人物的名僧曇千曾說她“瑩心炫目,姿才秀遠”,一時被人稱道。而徐佑雖然長身玉立,但終究是一介武夫,實非良配。隻不過當下風氣,以門第定婚姻,拋開個人因素,“江東之豪,莫過沈、徐”,徐氏的門第卻是絲毫不弱於袁氏,甚至在江東根基之深,猶有過之,所以眾多閒人議論了幾天,慢慢的也就認同了這門親事。
徐佑的腦海裡再次浮現出一個朱衣女子的身影,但不知何故,自昨夜初次想起袁青杞之後,那個曼妙的身影雖然時不時的出現,可始終模糊,似遠似近,如在霧中,無論如何看不清麵目,隻是隱約記得她的聲音很清澈悅耳,仿佛泉水叮咚流過青石,不沾染一點俗世的雜音。
“那樣再好不過,全賴袁公德政惠民……”徐佑口中應著,眼睛卻不經意的瞅向馮桐,暗忖:我都提示的這麼明顯了,你要是再沒有反應,袁階可真是瞎了眼才挑中這麼個智商有問題的家夥做心腹管事。
馮桐猛的一震,眼睛似乎要放出光來,徐佑提著的一口氣終於放了下來,聽他得意的說道:“郎君,我想到一策,既可以不違李府君之令,也能讓你赴晉陵一行!”
“哦?馮管事說來聽聽,果真有這樣的良策,我自當恭敬不如從命!”
馮桐琢磨了一下,才明白“恭敬不如從命”的含義,詫異的看了徐佑一眼,道:“沒想到郎君言語如此生動,恭敬不如從命,哈,有趣。”心中暗暗記下,準備回去後告知三娘,定能逗她開心。袁青杞排行第三,家中無論親朋還是奴仆,都以三娘稱之。作為跟隨袁階時間最長的老仆人,馮桐可以說是看著袁青杞長大的,感情最深,所以也最看不得她嫁給徐佑。
徐氏是望族不假,可一來是楚蠻子,二來沒什麼文化,在馮桐眼中,隻有像河東柳氏、蘭陵蕭氏、潁川庾氏這樣同為北方士族且都是文化強宗的世家子弟才配得上袁青杞。
說起這個,牽扯到了北人與南人地域歧視的問題。曹魏末年,衣冠南渡之後,過江的北方世族被稱為“僑姓”,以河東柳氏、陳郡袁氏、潁川庾氏、蘭陵蕭氏為尊。但這些僑姓門閥被江東本地門閥看不順眼,如吳郡的朱、張,會稽的孔、賀等,罵他們為“北傖”,傖是粗鄙粗俗的意思,也就是說你們都是北方過來的粗人。而北方士族也看不慣南方豪強,說他們是楚蠻,蠻,野人也!並且更讓人嘀笑皆非的是,早渡江的北人還看不起晚渡江的北人,罵他們是“荒傖”,由“北傖”到“荒傖”,算是進行了文學上的二次創作。雙方互相攻擊,相看兩厭,要不是承受著北方魏國時刻南下的巨大威脅,南方必須擁有一個穩固的政權,隻怕不等魏人打過來,早就發生了內戰。
徐佑沒想到這片刻的工夫,已經被人進行了心理層麵的地域攻擊,他恍惚記得史料上第一次出現“恭敬不如從命”這句話還是在北宋高僧釋讚寧的《筍譜》裡,暗道一聲慚愧,笑道:“不過是義興俚語罷了……馮管事還沒說想到了什麼良策?”
“哦,是這樣……郎君不如稟告了李府君,先隨我至晉陵,然後不再折返,直接從晉陵走上塘河到吳縣,再從吳縣過嘉興,沿著長河水路直抵錢塘。雖然這條路繞的遠了些,但沿途水光瀲灩,山色空濛,風景十分雅致……”
文化強宗就是不同,連下人說話都文雅的很,徐佑皺著眉頭,沉吟不語,過了好一會,歎聲氣道:“這倒是個法子,隻不過還有兩樁難處,得麻煩馮管事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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