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山中名紙(2 / 2)

寒門貴子 地黃丸 8446 字 3個月前

問明了方亢的住址,離錢塘城往西北三四十裡,徐佑趁著興起,道:“閒來無事,你們想不想踏雪尋梅?”

何濡笑道:“既然七郎有興致,敢不從命?不過這可不是踏雪尋梅,而是踏雪尋方亢!”

秋分和冬至齊齊叫好,她們少女心性,悶在家裡著實無趣,若能趁著雪景出去遊玩,何樂而不為?履霜無可無不可,要她選擇,寧可就著雪,坐在溫暖的房中讀書撫琴,不過她是玲瓏剔透的心,不會因為自己掃了大家的興,自然跟著答應。

左彣老成一些,考慮比較周到,道:“現在路上積雪不深,趕往由禾村不難,但無法在城門關閉前回來,要是滯留途中,夜間冰寒,恐她們三個小娘的身體承受不起。”

“實在趕不回來,就在由禾村借宿一晚,明日再動身不遲!”徐佑打定主意,命左彣找一車行租了兩輛牛車,一行人冒著雪出了城,迤邐往由禾村駛去

一路顛簸,兩輪牛車乘坐起來實在不夠舒服,徐佑心中有了計較,不過沒有對何濡他們說。關於牛車的技術改良並不是難事,他在後世裡研究過這方麵的知識,難的是要找一個合適的時機,才方便去做這件事。

沿途談天說地,賦詩唱曲,徐佑和何濡都是讀萬卷書、行萬裡路的達人,跟他們在一起就是待上三五日什麼都不做,也不會感到無聊。四十餘裡不算太遠,但也不算太近,加上雪路不好行進,一直到了未時末才抵達由禾村。

天寒地凍,村裡沒什麼人在外麵走動,履霜敲開一家農戶的大門,村民十分熱情,引著徐佑等人直接去了方亢的家。方亢約有三十多歲,長年勞作,臉上刻著深深的褶皺,身形也微微佝僂,一雙手青筋暴起,枯瘦如柴。揚州號稱魚米之鄉,富饒繁華,可底下的老百姓依然身受生活的折磨,固然餓不死,卻也未必活的多麼幸福。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方亢先是緊張,生怕又是那些遊俠兒追來逼迫於他,聽徐佑道了來意,這才鬆了口氣,迎著眾人進屋。屋內擺設陳陋,都是些尋常家用的器物,地上擺放著兩張臟兮兮的胡凳,徐佑沒有絲毫嫌棄,掀起袍襟坐下,笑道:“先生也請入座!”

方亢從出生到現在,沒聽人叫過他先生,局促不安的道:“郎君說笑了,小老兒算什麼先生,那是秀才們才當得起的。”

徐佑卻沒有一點說笑的意思,道:“先生能人所不能,另辟蹊徑,在剡溪紙之外再造由禾紙,那些隻知玩弄嘴皮子的秀才們如何比得上?當得起的!”

方亢深感惶恐,支支吾吾的不知該如何回話。他做慣了人下之人,被人指使呼喝都覺得正常,,可受到如此尊重,反倒渾身不對勁。

還是左彣了解他們這些人的心態,扯了幾句家常,又問了今年的莊稼收成,三言兩語聊下來,方亢放鬆了不少,道:“……村裡人因我吃飯時喜歡佐幾滴薑汁,都喊我老薑,郎君若是不嫌,叫我方老薑就行了!”

“也好!”

徐佑不難為他,道:“老薑,你為什麼不去聚寶齋做事呢?”

“唉,老掌櫃對我不薄啊,我雖然沒讀過書,不懂那些大道理,可也知道做人不能忘恩負義。聚寶齋的劉彖是老掌櫃從小看著長大的,他那時家中無隔夜糧,要不是老掌櫃時不時的接濟,恐怕早餓死了,現在倒好,剛發了財就要找老掌櫃的麻煩。”

“聽掌櫃的說,你跟他也不過這兩三年的光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

方亢愣了愣,道:“老掌櫃說的,總不會有假吧?”

偏聽偏信,是很多人的壞習慣,徐佑無意糾正他,也知道糾正不了,笑道:“對,不會有假。”

“是啊,老掌櫃多心慈的人,怎麼會殺了劉正陽?那都是彆人瞎說的,做不得真。”方亢發自內心的感激道:“當初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都笑我得了失心瘋,這才想把後山那些連燒材都嫌無用的黑山藤變成紙。隻有老掌櫃支持我,相信我,給了我機會,這份恩情我就是死了也還不儘!”

徐佑好奇的就是這一點,道:“老薑,當初你怎麼想到用黑山藤造紙的?”

“造藤紙需要野藤的莖下嫩皮,而且必須是綠嫩新發的枝條,老的莖皮不能用,所以耗費巨大,一般的野藤造不了幾張紙就被砍的斷絕。隻有剡溪的紫藤,莖下嫩皮占了整隻枝條的十之四五,最受造紙坊的喜愛,慢慢的讓大家誤以為隻有剡溪紫藤可以造紙,其實不是那麼回事!”

說起專業性的問題,方亢仿佛換了一個人,黝黑乾瘦的臉上發著光,充滿了自信,道:“至於黑藤,也有人試過,但木椎椎治出來的漿水不夠純淨,抄造出來的紙張算不上潔白,紋理粗厚,於是就被棄用了。殊不知在抄造之前,往紙漿裡加入幾種紙藥,黑藤紙絕不亞於紫藤紙,甚至更好!”

徐佑對這段時期的造紙術所知頗多,大都以麻、樹皮和藤皮三種,但藤紙確實如方亢所說,由於原材料的問題,產量一直上不去。最出名的軼事,莫過於謝安曾向王羲之求藤紙,王羲之號書聖,家中存紙最多,謝安練書法沒了紙,也沒地方買,隻有找王羲之求助。王羲之也沒掉鏈子,一口氣給了謝安九萬張藤紙,按照當時的物價,大概有二百多萬錢,這交情很過得去了!

而方亢所謂的紙藥,最早出現的記載是南宋時的《癸巳雜識》,“凡撩紙,必用黃蜀葵梗葉新搗,方可以撩,無則占粘不可以揭。如無黃葵,則用楊桃藤、槿葉、野葡萄皆可,但取其不粘也。”黃蜀葵梗葉汁就是紙藥,但紙藥的作用並不僅僅用於撩紙,還可以調節濾水、改善上簾、使紙張纖維均勻、提高成紙率等等,也就是說,但凡手工造紙,紙藥是必不可少的一道工序,也是這個時代的匠人們賴以謀生的最大的依仗,誰掌握了紙藥的添加方法,就獨家掌握了某種紙的造法。

由禾紙,就是方亢的獨家秘方!

“你用的青桐梗汁,還是羊桃藤汁?”徐佑突然問道。

“啊?我,我用的羊……不,不可能,這個東西我連老掌櫃都沒告訴,你,你怎麼知道的?”方亢猛然捂住嘴,望著徐佑如同鬼魅,再說不出一句話來。他生性純樸,沒經過多少世事,所以被徐佑一詐,就詐出了真話。

其實也不算使詐,製作藤紙多用的這兩種紙藥,後世記載的甚為詳儘。六朝時除了剡溪的紫藤外,還有雞血藤,南蛇藤,青藤,黑藤都可以造紙,所用的紙藥無非青桐梗汁和羊桃藤汁兩種而已。方亢或許還用其他的藥讓黑藤紙的紙品更勝紫藤紙,但萬變不離其宗,最根本和主要的,定是兩者之一。

“你不用怕,黑藤紙屬於你所有,我不會用,也不會告訴彆人!”徐佑先給他吃了一個定心丸,道:“我今日來,是想請你出山,為我造紙。當然,造的既不是麻紙,也不是藤紙,而是竹紙!”

“竹紙?”方亢如聽天書,渾然不信,道:“竹子硬而無皮,怎麼可能造的出紙來?”

“蔡侯紙之前,誰想麻可成紙?剡藤之前,誰想藤皮可成紙?”徐佑笑道:“我信你的為人,可以先告訴你竹紙的造法,共有五步,斬竹漂塘、煮楻足火、蕩料入簾、覆簾壓紙、透火焙乾。”

其他至於抄紙器、紙麵處理技術,以及最重要的,也是超出當時人們認知的染色工藝,紙張的生、熟之彆等等,徐佑淺嘗輒止,挑了幾樣隨口一說,竟讓方亢聽的如癡如醉,幾乎將他視為蔡倫、左伯那樣開創出造紙術的一代宗師級的人物,差點跪下了頂禮膜拜。

“你在村子度日苦寒,隨我到城裡去,月俸一千文,逢年過節另有賜予,可好?”

方亢幾乎沒有猶豫就應諾了徐佑的邀請,他跟著四寶坊的店家做了三年紙匠,也有點不太適應村子裡的生活了。

“郎君,我還有一個女兒,年方十六,沒有嫁人,不知能不能隨著同去?正好在郎君府上做個粗使丫頭,不要俸錢,隻要管口飯吃,有衣穿就行了!”,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