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出個雇主(1 / 2)

大荒――

曾經的扶桑之國治世二百餘年, 至今早已名存實亡。

扶桑皇室雖然還統治著首府上洛一帶,坐擁至寶青銅九鼎,乃名義上的天下共主, 然而,早在百年前, 天下便已被七國瓜分。

七國陸續交戰, 幾經波折, 在曆經四十餘年後,終於因民生凋零, 而被迫達成盟約。

大荒再次進入休養生息的階段, 得到了暫時的和平。

然而,戰亂讓曾經的秩序與綱常崩壞大半。各地都有盜賊出沒, 刺殺、群毆之類的惡性/事件更是數不勝數。

加之各諸侯國大多作風奢華, 還喜好培養眾多丹師、術士, 向民間收取高額稅收,便更是令百姓心思浮動、遷徙不定。

另外, 人類氣數也有損傷。比如說……

“大哥, 這深山老林的……咱會不會遇見吃人的妖獸啊?”

深夜,大荒中部。

虞國的某處荒郊野嶺中,兩男人聚在一起, 帶著啷哐作響的鐵鍬、鏟子、繩索,正在山坡上吭哧吭哧地挖土。

“聽說, 人類的氣運被打來打去,給打碎了,所以妖魔鬼怪都出來了, 咱們、咱們還來這裡挖墓……”

其中一名賊眉鼠眼、雞胸駝背的小個子男人,拿著鏟子動也不動, 臉色煞白,哆嗦著嘴唇顫聲說道:“要不,咱還是等陽氣重的正午……”

“去你大爺的!”

被他喊“大哥”的高壯男人一把扔了鐵鍬,大步走到小個子麵前,抬手就給了他一下兩麵光,打得小個子原地轉個圈兒,兩眼發直。

大哥瞪著小個子,啐了一口,惡狠狠道:“咱乾的是能給陽間看的事兒嗎?咱是來挖大墓――大墓!傳說是諸侯王的墓!”

小個子兩股戰戰,哭喪著臉:“可可可是,都說大墓陰氣重……而且,而且這山窮水惡的,連個封土堆都沒有……哪兒,哪兒像諸侯王的墓啊……”

嗚――嗚――

遠遠近近的聲音起伏不斷。乍一聽是狼嚎,再一聽卻又像一種古怪刺耳的哭聲。

唰啦――!

陰風吹起滿眼枯葉。

四下裡除了狼嚎,連聲蟲兒叫也沒有。

大哥也不由打了個寒顫。他麵上凶神惡煞,心裡其實也打鼓。他雖然沒讀過書、不識字,卻也聽說,諸侯王的陵墓都在山清水秀的好地方,遠遠看去就氣派極了,還有專門的厲害修士守著……

這地方,哪裡像?

倒是陰森森的,叫人冷到骨頭裡去。

他有些後悔:真不該聽鎮上那瞎子方士說什麼,這裡有大墓,墓裡有數不儘的榮華富貴……

怎麼就一時鬼迷心竅呢!

大哥卻又不願意在小個子麵前沒了臉。

他咬咬牙,抬頭看看天空――真是濃黑的天空,隻幾點寒星淒厲地掛在那兒,比鬼火還嚇人。而月亮――更是沒有月亮,在厚厚的黑雲裡藏得好端端的!

陰惻惻的環境裡,卻又另響起一種幽幽的聲音:

“好黑……好黑……我好害怕啊……”

“為何賺錢這般艱難……好黑好黑……”

大哥的滿臉橫肉齊齊一抽,眼角狠狠跳動幾下――怎麼忘了那個多事的小子!

他一扭頭,便見不遠處的槐樹下,那負劍的小子背對他們蹲著,兩手抱頭,看著還像在不住發抖。

這小子是大哥和小個子半道碰上的。原本大哥見他背著劍,還會使幾手法術,就起了心思拉他入夥,還胡吹大氣一番,說墓中如何多金富貴雲雲,又承諾事成之後,必定會分給這小子大大的一份。

這小子是個貪財愛錢的,一聽就兩眼發光、一口應下。大哥還想著這下萬無一失,誰知道、誰知道……這小子卻是個怕黑的慫貨!

這麼一想,大哥簡直怨念叢生,心裡那點子後悔、害怕,全都一鼓作氣地化為惱羞成怒。他便撿起鐵鍬,大步往那頭走去,用大嗓門兒來消解自己內心的恐懼。

“喂――你!”他惡聲惡氣道,“你這小子,在那兒躲什麼清閒!怕黑怕黑,還是不是個男人,怕黑你他大爺的來挖什麼墓……!”

大哥沒有看清發生了什麼。

甚至,他連聲音也沒聽見。

他隻看見一道雪亮的光刺破黑暗,也刺破林中的森森鬼氣,倏然之間便……

貼著他的褲/襠,擦了過去。

幾個短暫的寂靜刹那。

“噗通”一聲,大哥跌坐在地、癱軟如泥,渾身上下僅剩的力氣,都用來發著抖。

背後的小個子“嗷嗚”一聲,雖未受波及,卻也顧自跌倒在地,與他大哥一同抖如篩糠。

他目瞪口呆地望著那小子:“你、你……”

那人背對他,這才慢吞吞地站起來,又慢吞吞地收起劍,還慢吞吞地伸了個懶腰。

而後,他才轉過身,露出真容。

擱在一旁的一盞桐油燈,被風吹得猛然跳動幾下。這搖動不安的光亮,同幾點寒星一起,勉強照亮了少年的麵容。

昏暗的夜、朦朧的光線、淒暗的風……

無論哪一樣,都遮不住這少年的光彩。

他有極黑的發、極白膩的皮膚,高鼻大眼,眉眼形狀精巧而鋒利,卻又搭配了秀麗柔雅的嘴唇和下巴。說他是男,便是一等一的俊俏風流少年;可若再遐想一番他的女裝模樣,便又覺出無儘明媚麗色。

最為特彆的是,有一顆鮮紅朱砂痣點在他左眼眼角。

此刻,少年一雙明淨的眼裡盛滿了無辜,甚至還有些委屈,嘴角卻又含了點悠悠的、叫人牙癢癢的可惡笑容。

“為了錢財,一切都可以克服。”他十分認真地強調,“怕黑,也可以克服。”

……可是你啥時候克服了?你他大爺的從頭到尾就蹲那兒!

為自家性命和自家褲/襠著想,大哥默默咽下了這句話。

說罷,少年還環顧四周,眉毛一皺就雙手抱住自己,哀歎:“太黑了,太可怕了……”

大哥:……

小個子:……

大哥眼睜睜看著,那貌美驚人卻又可惡至極的少年,往他們這頭挪了幾步,拎起路邊的桐油燈,慢悠悠走到他麵前,將燈貼近了他的臉。

“不好意思,我實在怕黑得很。為了克服這小小的缺點……便勞煩你們繼續挖墓罷。”這人笑眯眯地說。

大哥鼓起勇氣:“那這,最後的分成,就該……”你什麼都不乾,你不能拿!

“當然是我拿九成,你們拿一成了。”少年理直氣壯地回答,“我負責保護你們,要是出了什麼危險狀況,哎呀不得了,我要冒著丟命的危險幫你們,我太辛苦了!”

大哥:……

小個子:……

得。

大哥認命了。他爬起來,垂頭喪氣地走回原先的坑洞旁,拉著差點嚇尿褲子的小個子,繼續狠狠挖墓。

像他這種人,生來就在戰爭的縫隙裡掙紮求生,早就習慣在武力和權力麵前跪地求饒。

今天走了眼,本以為是個平常劍客,誰知道是個下手又重又黑的,能如何?

認命挖唄。

大哥惡狠狠地挖,小個子有氣無力地挖。

在一股子隱約彌漫著尿騷味的空氣裡,小個子眼睛骨碌碌轉,不時瞟一下邊上監工的少年,心思倒是靈活起來了。

“仙長,仙長。”他諂媚地笑道,毫不猶豫地用上了尊稱以拍馬屁,“您這一出手,嘿,我看出來了,真是天崩地裂驚天地泣鬼神……您一定是個了不起的大修士!大大修士!大大大修士!”

大哥在邊上瞪著他,尋思:這小子怎麼突然開始拍馬屁?

少年蹲在邊上,瞅了他一眼,仍是笑眯眯:“說,繼續說。”

“哎呀,仙長的風采,仙長的功力,仙長的……”

小個子來精神了,開始源源不斷地拍馬屁。

少年聽得連連點頭。

結果到頭來,主要挖坑的就隻剩了嘴笨隻會乾瞪眼的大哥。

他心中鬱悶,乾脆埋了頭,一聲不吭,專心挖墓去了。

小個子胡亂吹了一氣,最後才終於道出真意:“……仙長,您看,您看這,這周圍……要是有妖魔鬼怪,仙長,您可千萬要保護我和大哥啊!!”

結果這家夥還是怕死――大哥牙疼似地咧咧嘴。

那少年聽了一長串,想了想,說:“如果你們讓我拿十成,我就答應。”

“……啊?”小個子都愣了,“這,那我們豈不是……”

少年認真說:“可你們總要交保護費啊。”

小個子快哭了:“可已經讓您拿九成了啊!”

“嗯……”

少年沉思半晌,心疼地豎起一根小拇指:“那就讓你們拿半成。”

小個子:……

大哥:……

真是謝謝您了啊!

這時,天上的星光不見多,卻是愈發明亮;黑雲湧動,露出一絲月亮的邊緣。風在山林間吹著,漸漸越來越冷,將那股挖墓帶來的土腥氣越吹越濃。

“這多半不是什麼大墓……我聽說,大墓都有什麼甬道、這個室那個室,要綁著繩子才下得去。”

大哥越挖越深,整個人都陷進了坑裡,不由心煩地發牢騷:“他大爺的,挖了個啥也沒有的土包……嘿,不過倒是都撈不著好……嘶!”

他氣悶之下,一鐵鍬狠狠砸下去,卻是砸到了什麼東西,震得自己虎口發麻,險些握不住鐵鍬。

“這是什麼!”他脫口道。

小個子先是“噔噔噔”退到了土坑邊,駝背緊緊貼在邊緣,退到不能再退,這才定睛看去。

立時,他尖著嗓子叫出來:“仙長,仙長――不得了啦,救命啦,有鬼啊!!”

“有鬼?”

土坑上方,少年探出一張麗色無雙的臉,望了過來。

土坑裡也有一盞桐油燈,光要弱一些,卻也足以令人看清大致景象。

隻見那兄弟二人分散兩頭,一個貼牆閉目發抖,一個膽子大些,還拿著鐵鍬去戳那被挖出來的東西。

而坑洞之中,露出了一塊灰白色的東西――是一具石棺的一頭。

少年看清了,大哥也看清了。

“鬼什麼鬼!”他頓時鬆了口氣,掄起石頭就朝小個子丟去,罵道,“一口棺材而已!本來就是挖墓,挖到棺材有什麼好稀奇的!”

小個子卻還是發抖:“不,不是啊大哥……有骨頭,有骨頭啊!”

“什麼骨頭……他大爺的,不就是個頭嗎!”

大哥幾步邁過去,踹了踹棺材邊上的土;沙土拂去,露出一個白色的頭骨。是人的頭骨。

他彎腰撿起來,手指插在骷髏空蕩蕩的眼眶中,隨意看了幾眼,咂咂嘴:“怕不是陪葬?作孽哦,還是個小孩兒的腦袋。”

說完,也不在意,隨手就丟在邊上。

以前到處打仗,常常十幾步路就能碰到具屍體,早看慣了。

大哥就罵小個子:“瞎嚷嚷什麼,沒見過屍體啊!”

“不是,不是。”小個子急得冒汗,臉色慘白,“我總覺得不對勁……大哥……”

大哥還要再罵,卻覺邊上一暗――頭頂的少年飄然而下,落在他邊上,一點聲音都沒發出。

“哎呀,底下更黑……太可怕了。”少年仍是抱著自己,哆嗦兩下,才說,“你弟弟靈覺敏銳,說不準感覺到了什麼。”

“感、感覺……?”

少年走到石棺邊,先是仔細端詳了一下被大哥扔出去的幼童頭骨,而後又屈起手指敲了敲石棺。

滴答――

石棺上,響起了水滴落下一般的聲音。

四周的風……變得更幽涼了。

少年眯起眼,眼神晦暗一瞬。

但他轉過頭,卻又是個笑眯眯的明快模樣:“不要開棺。不過,這種棺材下麵會有大量陪葬品,而且都是珍貴的東西……能換很多錢。嗯嗯,錢財,錢財,錢財……”

少年蹲在一邊,手裡抱緊桐油燈,一臉神遊,儼然陷入了暴富的快樂之中。

出神了一會兒,他又順口提醒:“你們挖出什麼東西,拿歸拿,但如果見到一種透明的圓形玉石,一定彆碰。”

大哥同小個子對視一眼,也在對方臉上看到了欣喜若狂的表情。

就算隻有半成,可若果陪葬品十分貴重,那半成……也足夠讓他們一輩子衣食無憂了!

錢財如油脂,令他們的利欲之火熊熊燃燒。

至於少年的那句提醒……隻像清風過耳,淡淡一繞,便離去無蹤了。

一高一矮的兩人接連揮鏟,不出多時,就將白色石棺整個掘出。

果不其然,在棺木四周,堆著數也數不儘的黃金、白銀、陶器、玉石、寶石……

這些東西不曉得埋了多久,顏色已經黯淡,可瞧在二人眼中,不亞於朝陽的輝煌燦爛、醉人心神。

兩人看得兩眼發直、喘氣不止,已是頭暈目眩。

可又想到其中大多都要歸背後那少年,他們又心痛如絞。

不知不覺,兩人挖掘的速度慢了下來。

小個子的眼睛骨碌碌轉,貪婪地去看著滿坑的寶物。

突然,他的目光定住了。

在石棺邊上,靜靜躺著一顆透明的、圓潤得難以置信的石頭。它大約一隻手就能握住,整個都是通透的。

暗夜微光,石頭卻隱有火彩,那樣的美麗、那樣的純澈、那樣的……

簡直叫人看得心尖發顫。

一看,就是能買下一整座城池的絕世寶貝。

小個子咽了咽口水。

他虛弱地伸出手,忽然又頓住。他抬起眼,悄悄看了一眼那頭的大哥,又偷偷瞟了一眼背後那散漫神遊的少年――

他蹲下來,一把將那透明的玉石抓了過來,塞進了懷裡。

隻拿這一顆。他連心聲都在發抖:隻拿這一顆,今天這一回就值了,這輩子都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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