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這樣……不行, 不對,你這樣看上去還是太顯眼了。”
任城,將軍府邸外。
圍牆落下的陰影裡, 裴沐拉著薑月章,一直試圖幫他調整走路時過於目中無人的姿態, 以及過於銳利、高高在上的眼神。
薑月章則顯得有點困惑。
他已經被換上了一身尋常衣物, 像個普通的富戶公子, 連頭發也被裴沐設法染成了黑色,再以簡單的布巾紮起來。五官並未過多調整, 隻修飾了細節, 卻一下子顯得不那麼俊美,也不那麼顯眼了。
問題在於, 這位做慣了人上人的皇帝陛下, 隻要走動起來, 或是淡淡瞥去一眼,立刻就能顯出那份與眾不同的淩厲氣勢, 還有理所當然的高傲淡漠。
任誰多看幾眼, 都能明白,這人必定擁有不同尋常的身份。
裴沐一直忍不住地笑。
她端詳了這位陛下好一會兒,才在他有些無奈的注視下, 開玩笑道:“不若你換個女裝試試?這樣便是再鶴立雞群,人家也隻當你是哪家的尊貴女公子了……喂!”
薑月章原本負手聽著, 卻忽然來親了她一口。裴沐本來還在笑著打趣他,被他含笑一看,自己又有些臉熱了。
“乾什麼, 明明在外麵……”
薑月章拉起她的手,從容背後隱有一絲笑意:“我還有一個法子。我夫人花容月貌, 有傾國傾城之色,這麼出門在外,我哪裡放心?當然要緊張一些、對彆人凶一些,才是正常。”
裴沐啼笑皆非。她此時一身灰撲撲的衣裙,頭臉都掩飾過了,純然是一名普通人,這也能說花容月貌?
她睨著他:“能說出這般不著調的話,我夫君定然眼瞎。”
“不瞎。”他淡淡一笑,“無非心悅而已。”
兩人忽然陷入了沉默。
半晌,裴沐才低低“嗯”一聲,有些恍神地想,這倒是很像十一年前了。如同他們昨日還在那邊雪野裡,然後略去了所有這些年的波折,直接站在今日,才能有這樣平和又兩情相悅的一天。
“薑月章……”
她想說什麼,又停下了。
他卻握緊她的手:“我明白。”
兩人相視片刻,不再多言,隻向城中走去。
……
任城算是北方最大的一座城市,但在北胡的陰影籠罩之下,這裡處處都能看見防禦工事的痕跡。
這座城市的民風也遠比中原粗獷,人人都配刀劍,說話聲音能震天,帶著一股“老子就算明天死了也值了”的凶狠勁兒。
雖然隻是戰爭中途偶得的喘息時間,這座城市卻也抓緊時間,釋放出自己的熱鬨。
集市拉起來了。儘管並不多麼繁華,商品也大多粗糙,飲食更是十分單調,可集市裡無論是賣東西的還是買東西的,都拿出十成十的精氣神,講價講得豪氣,吵架也吵得來勁。
煙火氣十足。
裴沐就逛得津津有味。這裡看看、那裡摸摸,還停下來聽彆人吵架,聽得也是津津有味。
薑月章不看集市,就看她。他專注地凝視著她的一舉一動,似乎這樣就能獲得足夠多的趣味。
每當她回頭說:
“你看這個!”
“這個的形狀好像一隻鳥!”
“他們說這是任城的特產!”
他就笑笑,問:“要麼?”
她毫不猶豫:“不要!”
次數多了,集市上的攤販就不高興,板起了臉。這裡的集市不大,人們大多彼此認識,加上民風剽悍,幾個攤販一對眼神,就釀出了點特彆凶狠的意味來。
薑月章瞥了他們一眼,眼睛裡壓下一片陰雲。這陰雲是嫌惡,可這嫌惡也隻是淡淡的、冷冷的,並不多麼嚴重,好似隻是一個慣於求全之人,因為在純淨的美玉邊看見一塊汙漬,便打算隨手擦去這點汙垢。
至於“汙垢”本身會如何,關他什麼事?
當裴沐正蹲著地攤前,挑挑揀揀一個婦人賣的寶石手串――其實就是一些彩色的、大致打磨了一下的石頭,薑月章便側過頭,往一個隱蔽的地方看了一眼。
皇帝微服,身邊又怎麼會真的一個人都不帶?
那一處陰影裡,有人點點頭,悄無聲息行了個禮,便退下了。
“夫君!”
裴沐出聲叫他。
薑月章立即回轉眼神,唇邊已是略略帶出一點笑:“嗯。”
“你帶錢了麼?”
皇帝陛下的微笑……忽然僵硬了。
他垂著眼,與蹲在地攤前、手裡已經拿了好幾串石頭手鏈的夫人,麵麵相覷。
那攤主也滿懷期待地望著他。
薑月章緩緩地眨了眨眼。
在一陣微妙的靜默之中,他的目光往邊上漂移,試圖重新去搜尋隱藏在陰影中的貼身護衛……
可是,卻聽裴沐噗嗤笑了出來。
“你的表情,可真是……”
她一邊笑,一邊自己拿出一隻布袋,從中倒出三十枚半兩錢,笑吟吟地遞給攤主,這才拿著手串站起來。
接著,她將所有手串一氣全給戴在了手腕上,又來挽著他的手,帶他繼續往前走。
一路上,她還是笑個不停,簡直樂不可支,就差東倒西歪地趴在他身上了。
她越笑,薑月章就越茫然。
到出了集市,他終於忍不住:“阿沐,你笑什麼?”
裴沐停下腳步,裝模作樣思考一番:“讓我想想……剛才,你發現自己沒帶錢時的表情,簡直像天要塌了一樣。我還從沒見過你這樣的神情,噗……”
她又忍不住笑了。
薑月章覺得這一點都不好笑。但是,他喜歡看她笑。
所以他也就笑了,搖頭說:“天沒塌。”
“我當然知道沒有……”
“但是,”他認真說,“我以為你不在的時候,天塌了。”
裴沐笑聲一停。
她仔細看他的神情,以為自己會看見悲傷的餘韻――但是沒有。當陽光覆蓋了他的眉眼,金色的暖光裡,他的目光仍是清淡的,卻也異常專注和溫柔。
她笑不出來了。
“你啊……”
她歎了口氣。卻也隻是一瞬,她就又拿出了振奮的姿態,宣布說:“集市看完了,我們去山裡走走。”
說罷,也不等他回答,裴沐就拉著他往城外去了。
任城裡的不少居民都注意到了這一對夫妻,也都因為他們麵生,而多看了幾眼。但誰也說不出,這對夫妻是何時從眾人視野中消失的。
也許,隻有某條巷子裡的幾個軍士知道。
他們正躲在影子裡,肩上扛著刀,腳邊橫七豎八躺了幾個地痞流氓。
這些地痞都是與當地攤販認識的,時常做些無賴勾當,而就在剛剛,他們還氣勢洶洶,想去“找那對外鄉人夫妻麻煩”。
現在卻成了各自呻/吟、小聲求饒的傷員。
幾名軍士用刀柄打暈了他們,還快活地搜刮了地痞的錢包。他們有了額外收入,心情也十分美妙,都小聲說笑起來。
有膽子大的,興致勃勃議論:“按咱們陛下的性子,竟然不是直接將人殺了了事?”
另一個膽子更大的,笑著說:“有那位大人在呢,哪裡肯看著平民出事?打一頓得了。”
“也是,那位大人過去雖說滿身流言,其實宮裡誰不知道,裴大人最是心善,從來不叫陛下打罰宮人的……”
“噓!”小隊長狠狠剜了他們一眼,罵道,“想死自己去抹脖子,彆拉著老子!長膽子了,腦袋不要了,誰都敢議論了?”
幾名隊員一凜,紛紛低頭。
……
但是,被軍士們畏懼的那一位,現在根本已經徹底忘了先前的事。
他正站在驪山的入山口,仰頭望著這座微微泛黃的高山。
西北氣候乾旱,便是盛夏裡,山上的植被也遠不如南方青翠。樹木矮而壯,小小的葉片集結在一起,卻還是擋不住山上發黃的泥土顏色。
“驪山?”薑月章露出了一個代表疑問的神色。
裴沐拉著他,往山裡走:“對,驪山。”
他略眯了眯眼,這個神情又很像昭陽城裡的那位多疑的陛下了;習慣總是很難改的。他有點懷疑地說:“驪山難道沒有並入你們崆峒派?”
裴沐答道:“並入了。”
薑月章就停下來,哪怕裴沐拽他,他也堅決不走:“我不去。”
裴沐回頭奇道:“你不愛爬山?還是你是小孩子,來都來了,還要鬨脾氣?總不能叫我抱你或背你?”
皇帝陛下清清冷冷地站在那兒,一雙眼睛也清清冷冷,像突然下了雪。但他的倔強卻和任何一個小孩子一模一樣。
“我不去。”他重複了一遍,有點惱怒似地,“你們崆峒派的地方,要我進去做什麼?萬一之後出了什麼事,不是平白讓你懷疑我?”
“又不帶你去要緊地方,就在山裡走走,我懷疑你做什麼?”
薑月章還是不肯動。
最後裴沐威脅說,他要是不走,她就立刻翻臉、永遠都不再見他,他才不情不願地挪動腳步。
卻是木著一張臉,略垂著眼、目不斜視,走得還特彆慢。跟個受委屈的小媳婦一樣。
裴沐則領著他,大搖大擺地往前走,興致勃勃地說這裡是驪山哪個景點、那裡是驪山哪個景點。像個完全不管妻子心情好壞的粗蠻丈夫。
這兩人就以這樣一幅彆扭又奇怪的模樣,逐漸進了山。
山裡涼爽一些,草木搖落青影。一點細細的山澗蜿蜒而過,就算這山上的水源。
裴沐在山澗邊打了水,洗去了自己的偽裝,也順手幫她受氣的“小媳婦”洗了臉。
薑月章也不管,反正由她去做,他自己隻顧從始至終垂著眼,神色嚴肅,隻看腳下的路,心想千萬不能不小心窺見什麼崆峒派的機密。
每當裴沐跟他介紹某某景點時,他就飛快地瞥一眼,“嗯”一聲,然後重新看腳下。
可是,他都這樣嚴陣以待了,卻不防一轉彎,就聽見前方清脆的笑鬨聲。
接著,就是一聲驚喜的呼喚:
“――掌門!!”
皇帝陛下陡然僵在了原地。掌門?崆峒派的弟子?
裴沐卻輕鬆地揮揮手,已是強行拽他走過去,對那群年輕的男男女女笑道:“你們在這裡修煉?”
這群崆峒派的弟子嘰嘰喳喳:
“我們俠部是來玩戰棋的,他們藥部來看上次新種的藥。”
“農部說沙土也能種吃的,正在那邊搗鼓呢!掌門,要不要叫他們?”
“還有工部,他們說來一起看看,正好試一試新的小水車……呀,來了來了!”
皇帝陛下木然地、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他恨不得將耳朵捂上――如果不是因為兩隻手都被裴掌門拽住的話。
他這副奇怪的模樣,當然引起了弟子們的關注。
他們好奇地開口詢問:
“掌門,這是誰?”
“咦,掌門牽著他的手……”
“掌門,這就是掌門夫人嗎?”
“不對,應該叫掌門夫君吧?”
“啊?是這樣的麼?”
裴沐一本正經點頭:“對對,這就是你們的掌門夫人,是不是很好看,就比我差那麼一點點?”
弟子們凝神細看,最後欽佩點頭:“是啊,掌門真能乾,能娶到這樣好看的夫人!”
薑月章:……
饒是他儘量不去聽,卻也不由思索了一下:讓阿沐去帶這幫崆峒派的弟子,莫不是會帶出一群不著調的人來?
裴沐正想說什麼,卻又止不住低低咳嗽幾聲,還有些停不下來,不得不摸出一粒藥吃了,才算好。
薑月章本已輕快一些的神色,立即沉下了。他抬手將她攬過來,沉默著,輕柔地給她喂了些水。
弟子們望著這一幕,也擔憂道:“掌門……”
裴沐擺擺手,聲音有些不穩,卻還是笑道:“好啦,你們不是在玩戰棋?去接著玩,正好也讓我夫人瞧瞧你們的厲害。”
年輕人們彼此看看,露出下定決心的表情。
“好!”
“我們定要當著掌門的麵贏了這一局!”
“胡說,是我們贏!”
他們紛紛往前跑。
裴沐則拉著薑月章,走上了旁邊一處高地。這是一處高低分野,那一邊就是一塊平地。
薑月章本是毫不在意四周,但看清平地中的情形時,他卻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