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湧泉以報(3)(1 / 2)

人類與禽獸的區彆, 在於克製。

薑公子嘗試過克製。

他點熏香,學吹笛,描摹書畫, 弈棋修心。

清談,讀佛, 論道。

在樹下一站就是大半天, 試圖從枝搖影動中感悟天地至理。

所有風雅又緩慢、極度耗費時間的事, 他都耐下性子,一樣一樣地去做了。

與幕僚議事時, 語速都放慢了。說幾句話, 抿一口茶;沒滋沒味的香茶,忍耐地澆滅內心的焦灼。

――他想見弟弟。

他想像以前一樣, 除了一點正事以外的時間, 全都拿去和她消磨。他想像以前一樣急急忙忙地做完所有事, 就能去見她。

但是不行。

他要忍耐。

忍耐到……他能將那分不該產生的心思磨滅為止。

在此之前,他不能再離她那麼近。

二十二歲的薑公子, 竭力忍耐著內心的渴求, 也忍耐著一切焦灼。

很快,琅琊城裡越來越多湧出對他的誇讚。他那些裝模作樣、毫無意義的舉動,似乎恰恰合了世人對“風雅”的喜好。

他們讚歎道:“薑公子真如閒雲野鶴, 是神仙才有的風姿。”

甚至有人給了他一個“閒雲公子”的雅號。

薑公子每每都含笑聽了。

隻有他自己知道,當他焚過香、撫過琴, 雙手收回寬大的衣袖中時,總是不得不死死掐住手掌,經常能掐出血痕。

隻有疼痛, 才能提醒他,讓他繼續忍耐。

阿沐卻像一無所知。

她隻是感歎說:“哥哥現在好忙, 注意休息,彆太累了。”

然後她又自己高高興興地去練劍、去逛街,帶回一朵野花或者街上的什麼玩意兒,回來丟在他屋裡,還說是禮物。

誰要禮物?他隻想要……

不,不。

忍耐,要忍耐。

但是到了暮色降臨,他就再也沒有借口逃避。宵禁伴隨落日餘暉來臨,將一切閒人隔絕在他的世界之外。

他至多隻能再沐浴一番,而後披頭散發坐在屋裡,眼睜睜看天光帶著世上所有人一同逝去,所以這世上隻能剩下他,還有身邊的阿沐。

她總是在他這裡用晚飯的。他能驅趕她?絕對不能。他無微不至照顧她的飲食起居,照顧了這麼些年,怎麼能因為自己一點卑劣心思,就棄她於不顧。

至少在這點時間裡,他必須和她在一起。

他總是直直地坐著,而她總是在旁邊吃得津津有味。

已經離得很近了,她還非要跟他說話。

“哥哥,你多少吃一些……是是是,生病是胃口不好,但你多少吃一些。”她哄小孩兒似地,又拈一塊桂花糕遞到他嘴邊,“哥哥要是不吃,我就硬塞了。”

他隻能開口:“吃你的,彆調皮。”

模糊的眼角餘光裡,她在打量他。她的眼睛總是很亮,亮到他這半瞎子也能準確察覺她的目光。

“哥,我覺得你最近不太對勁。”

她拖著凳子挪了挪,還嫌不夠,乾脆棄了凳子,直接坐他榻邊。不僅如此,她還來拉他的手。

他應該叫她離開,但他說不出話。他快要不能呼吸,隻能全神貫注辨彆她帶來的感覺:她坐下來時,不寬的臥榻略略一響;她的手指滑進他手心,纖細又溫暖有力的手指將他扣緊。

她還靠近,近得他能聽見她的呼吸。小小的暖風,吹在他赤礻果的皮膚上。

他簡直克製不住想要呻/吟:彆這樣,彆離這麼近,離得這麼近,他會忍不住……

她一無所知。

“哥哥,你最近是不是在躲我?”阿沐問得很嚴肅,“你從前去外頭,都要讓我跟著,現在聚會多了,我要去你都不帶我了。我還是不是你的護衛了?”

每一個字的音調,都悅耳得讓他心中顫栗。他不由自主抬了抬手,想要將她摟過來,讓她在自己耳邊吐露心聲,最好像夢裡那樣,發出甜膩的……

薑公子一把捂住臉,又彆過頭:“你不是我的護衛……是我弟弟。”

他隻能勉強說出這句話。

“哥哥!”

她有點急了,一氣說了一大堆話。

但薑公子已經被她弄得神魂顛倒,根本聽不清她到底在說什麼。他正全力以赴地忍耐,拚命地忍耐、拚命地將那無數魔怔的念頭趕出去――不可以,不行,不能,不應該……

“……哥哥!”

她誤解了他的沉默,居然一下撲了過來,緊緊抱住他。她將頭埋在他懷裡,聲音變得十分低落。

“哥哥,是不是我之前做什麼事,讓你不高興了?是我不夠風雅、不懂玄思,讓你被人嘲笑了麼?”她遲疑地問,“你彆生氣,如果你需要,我會改的……”

她不知道,那一刻,被人視為“心思深不可測”的薑公子,幾乎丟掉了自己全部的神智。他根本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他還呆呆地想:不高興?厭倦?什麼,他怎麼聽不懂?他漏過了什麼?

不知道。

他隻知道,他懷裡有個人。

他隻知道……自己終於抬起手,一點點地抱住了她。

――他的。

心中的魔障在翻騰湧動,叫囂著將他淹沒。那些惡念在他身體裡盤旋,將好幾個月裡辛苦建立起來的防禦,一瞬壓得全數崩塌、化為齏粉。不費吹灰之力。

――這是他的。

他為什麼要放手?

男人又怎麼樣,弟弟又怎麼樣?彆說沒有血緣關係,就是有血緣關係又如何?

他要這個人,他就是要。

“……我知道了。”她歎了口氣,慢慢撐起來,像是在悲傷地看著他,“哥哥,你隻是不再需要我了。現在有很多彆的人可以保護你,那,那我……”

薑公子伸出手。

“阿沐,我剛剛有些累,來不及反應。是哥哥的錯,哥哥不該同你置氣。”

一旦下定決心,所有的痛苦和糾結也都隨之消失。

他感到了久違的平靜,也自然而然地露出一個欣悅的笑容。

阿沐看他一眼,握住他的手,重新低頭,聲音還是低落:“哥哥生什麼氣?肯定是那次,那個什麼詩會,我答得不好,讓哥哥丟臉了……”

“阿沐從不會讓我丟臉。”他說,“你靠過來些……過來,再近些。你知道天黑了,哥哥看不見。”

其實有燈,還能看見大致的影子。但阿沐信了。

她靠過來,再靠過來。

薑公子溫柔地、耐心地哄著,最後將人整個摟進了懷裡。他緊緊抱著她,手指細致地去摸著她的頭發、耳朵,去感受那忽閃的睫毛,還有秀挺的鼻梁和嘴唇……還是很軟。

她終於覺得不大對勁。以她的實力,明明可以輕易掙脫,卻維持著那有點彆扭的姿態,小心翼翼問:“哥哥?”

他從容答道:“哥哥想回憶一二阿沐的相貌。”

“……哦。”她遲疑道,“那哥哥,你還沒說,你到底在生我什麼氣?”

他又碰了碰她柔嫩的臉頰,到底沒太過分,克製地收回了手。他冷靜地告訴自己:不能讓她察覺,不能讓她警惕,這樣她才不會抗拒自己的接近。

他摟著她,改為輕撫她的脊背;在每一次撫摸的開頭,他都會似有若無地拂過她礻果露的後頸。

――她都有點毫毛豎起了,真可愛,這樣隻會讓他想更過分一些。

但是,不急。

“哥哥怎麼會生阿沐的氣?哥哥是在跟自己生氣。阿沐大了,哥哥本想給你看看合適的新婦,但是哥哥太無能,沒有好人家願意將女兒許來。哥哥無顏麵對阿沐,才會逃避。是哥哥不好。”他柔聲說。

所有的癡念和情意,都隻能藏在每一絲溫柔話語裡。

她驚訝地“啊”一聲,急道:“哥哥,我都說了我不娶親了!哥你……哎呀,我這樣的尷尬身份,也沒必要耽誤人家。我就一輩子跟著哥哥,給你當好弟弟,不行嗎?”

他聽出了她的抗拒。縱然那時他不知道她抗拒的真實緣故,卻仍是感到了巨大的滿足。他在心裡反反複複地咀嚼:跟哥哥在一起,一輩子跟哥哥在一起。

如果一生都隻有他們兩個人,再沒有第三個,那這世上還有什麼可在乎的?沒有,什麼都可以拋棄。

那……就是這樣了。

最後一點猶疑也煙消雲散。

薑公子激動得心怦怦跳。他隻能暗自祈求上天,希望這破爛的身體彆在這時暈過去。他想多抱她一會兒,哪怕就一會兒。

“一輩子?好,好……阿沐,阿沐。”他低聲念出她的名字,又忍不住流露真心癡意,“阿沐,你為什麼對我這樣好?”

她愣了愣,笑起來。笑聲在模糊而溫暖的世界裡回蕩。

“你是我唯一的哥哥,我不對你好對誰好。”她理所當然答道,“而且,哥哥對我也很好。滴水之恩,就要湧泉相報,這話我也是知道的。”

兄弟和報恩……麼。

他閉上眼,仍在笑。

也好。

“也好。”他喃喃出聲,“一輩子這樣,也好。”

……

也好麼?

他到底低估了人心的貪婪,或者……這隻是他自己的貪婪?是他這顆卑劣陰暗的心,太過貪婪陽光,所以每每得到一點,就還要更多。

更多。

阿沐答應不娶親,答應一生留在他身邊。他以為自己該心滿意足,自此就是歲月靜好,是將情意全都壓在心中的、他一個人的長相廝守。

但他錯了。他沒有滿足。

夜晚的夢告訴他,他想要的遠遠不止。

他開始情不自禁地注意她,比過去更甚;他不僅貪婪地抓住每一個同她親昵的機會,更是有意無意地製造更多。

他終於意識到,他想要這個人,不僅是單純的“在身邊”,而是更多的……想要。

欲望像刻在了骨頭上;揮之不去的灼燙與渴求。

但他能忍住。

如果暴露欲望就會將她推遠,那他能忍住。

誰知道,沒過多久,父親那邊派人送來了一樣東西,而對方不敢來見他,就直接交給了阿沐。

那是他二十三歲的初冬,一個清晨。那一天是他定下的休息日,無事可做,所以他還裹在厚實的被褥裡,懶洋洋地等阿沐來找他。

阿沐果然來了,也帶著那樣東西。

“哥哥!”

她的聲音聽起來十分興奮,還躍躍欲試,像小孩子撞見了新鮮有趣的玩具。

“哥哥,哥哥,家主那邊送來了,送來了……!”

她在門口脫了外衣,露出一段纖細修長的身軀,還蹦來跳去,試圖快一點驅散冬日寒意。但她實在興奮,就反複說:“哥哥,哥哥!”

他被她吵得頭疼,不得不擁著被子坐起來,卻又不禁笑:“你這麼激動做什麼?”

阿沐跳完了,衝進來,又順手拿過他一件裘衣,給他披在身上。

“哥哥,小心著涼。”她自然地說完這句,又繼續興奮蹦跳,卻也神神秘秘壓低聲音,“哥哥,好東西!不過,你先讓其他人都下去。”

到底是什麼?

他也被勾起點好奇心,便揮揮手。

很快,室內就隻剩他們兩個人。

天光透過薄薄的紙窗,與屋裡的暖燈一起,交織映出她的模樣。儘管模糊,卻也足夠他看得心中歎息。他的阿沐真是好看。

“哥哥,這個!”

她塞過來一樣東西。

是本寬大的、不算厚的書冊,摸著紙張很好,卻有些陳舊,也沒有方便他讀書的凹痕陰刻。

隻是本普通的書冊,有什麼好激動的?

他眯眼瞧了,發現封麵無字,再翻開,借著亮光勉強瞧幾眼。裡麵竟然不是文字,而是不少圖畫;再翻幾頁,又發現畫的都是些小人。

阿沐體貼地將燈盞湊過來,讓薑公子儘量看得清楚些。不過她老是忍不住發出點氣音,像在憋笑,“吭哧吭哧”的。

終於,薑公子經過努力,看明白了這書冊。

他手一顫,整個人也跟著猛地一抖,抬手使勁將這燙手的東西丟了出去:“拿、拿開!!”

那竟然是一本春/宮圖!

阿沐哈哈大笑。

“哥哥,彆亂扔,好東西。”她跑過去撿了,又跑回來,嘿嘿笑道,“家主說了,這是成親前必須知道的事情。哥哥你都二十三了,房裡丫鬟也不要,家主擔心也很正常。你瞧你,都害羞得結巴了……”

她還拎著那赤礻果礻果的書冊,在他麵前晃來晃去,得意洋洋。

“薑沐雲!”他惱怒不已,恨不能將她抓過來,摟在懷裡好一頓揉搓,才讓她知道厲害。

她卻更得意,坐在床邊,自己翻著看,看得津津有味:“哎呀,原來是這樣!哎呀,還能這樣!哥哥,這真是好東西,彆人的我也看過好幾種,都沒這個畫得精致巧妙。”

他愣了好一會兒,險些沒氣暈過去。

“誰準你看的?!”

“都看嘛。好多人十幾歲就成婚了,這些我們都分著看。”阿沐不以為意,還壞笑著湊過來,“哥哥,你沒看過吧?我給你講講?要是你有需要,就……”

“……閉嘴!”

薑公子一把搶過書冊,塞到自己後頭,不準這人再看。要是阿沐看得多了,對女人好奇,也要去嘗試一二,他該怎麼辦?

但是……少年人慕少艾、知好色,原也是天性。

他想到了這一點,心臟頓生一種被螞蟻啃咬般的痛苦。

是,阿沐答應他不成親,可總不能一輩子不對女子好奇……

“哥哥?你怎麼了?”

她意識到他情緒不對,立即溫柔起來,說:“好,我錯了,我不該逗哥哥。不過這人倫大事,哥哥總要知道,你難道不娶親?”

他冷冷道:“不娶。”

阿沐怔了一下,但似乎決定不和他爭執,順從道:“好,不娶,但哥哥總有需要嘛。十幾二十歲的人……我太知道了,廣識會那些……咳咳,我,我也會有!”

她莫名心虛了一下。

這其實是個破綻,但那時薑公子隻顧著心臟發疼。他低落地想:果然阿沐也有,而且是對女子。

那他……

誰知道,下一句,就聽她說:“哥哥要是不會,我來幫你。”

說著,她竟然已經上手摸進他的被子。

薑公子嚇了一大跳,整個人猛地蜷縮起來:“阿沐!”

她還不死心:“哥哥不要害羞,大家都要學會,而且早晨不都會……麼?大家都是男人,很正常的。”

他麵紅耳赤、心如擂鼓,手裡緊緊捏著被子,不願意讓她發現自己藏起來的醜態。他開口還想拒絕,卻忽然又閉嘴。

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冒出來:為什麼不呢?

為什麼不?

讓思慕已久的人給自己紓解欲望,難道不是正好?難道他的夢裡,不是經常發生這樣的事?

如果阿沐也覺得這是很正常的事,是不是說明……以後他都可以此為由,叫她幫自己弄一弄?

弄……

他竭力喘氣,因為他快要呼吸不上來了。這個卑劣的念頭散發著無與倫比的誘惑力,吸引了他全部的心神。

他鬆開被褥,儘量撐起來自己,又定定去看她。

“你真要如此?”他盯著她。

“哥哥願意我就要。”她還傻乎乎地,繼續興致勃勃,很好奇似地,“咦,哥哥有反應了?”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嗓子裡的顫抖。

“那……”

他想要答應。

然而,世界卻整個模糊起來。

他聽見阿沐驚呼一聲:“哥哥!”

這也是他失去意識前,最後聽到的響動。

……他太過心潮澎湃,竟然支撐不住,暈過去了。

他從沒像那次一樣,憎恨自己這隨時會昏迷的破爛身體。

……

那次過後,他再沒見過春/宮圖,阿沐也再沒有提起那樣的建議。

她很愧疚,覺得是她玩笑沒分寸,才讓他暈了一回。

他試圖隱晦地提醒她,卻從來沒有成功過。偶爾她明白了,還反過來勸他,語重心長地說:“哥哥保重身體。”

薑公子又是懊惱、又是憤恨,不知道捶壞了多少個小枕頭。幸好他成年了,心思也總算夠深,如果換成不懂收斂本性的少年時,他說不定能氣得直接哭出來。

那就太丟人了。

但是,既然有了那一次的經曆,既然他已經知道他們之間還存在某種可能……

他就再也丟不下心中的期望。

那隱秘的期望是病態的、扭曲的,淬了慢性的毒/藥,一點點地發作,讓人心中永遠發癢,永遠渴望。

他開始刻意去學一切古怪的魂術,去搜集一切稀罕的丹藥。

旁人都以為他是為了治好自己的身體,才如此努力,其實……他是為了某個卑鄙的願望。

他想要……

他想要,他思慕的人……用他的方式愛他。

――“哥哥,今年你想出去看梨花麼?”

――“哥哥,我想聽你吹笛。”

――“哥哥,你叫小廚房做銀耳羹好不好?”

――“哥哥,我這次出門,給你帶了禮物。”

他思慕的人從春風裡來,也從夏日濃烈花香裡來,秋天帶著烤栗子的香氣,冬日則是雪地裡燦爛的紅梅。

她無疑是喜愛他的,但這還不夠。

在所有她喜愛的人或事裡,他無疑是最被她偏愛的。但這也不夠。

他想要她愛他,隻愛他,用和他一樣……那種從靈魂深處焚燒欲望的方式愛他。

他願意為之付出一切。

――所有的,一切。

如果世上真有神,有上蒼,那它也許聽到了他這卑劣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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