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代:反求諸己(二)(神代故事第二部分...)(1 / 2)

(3)

裴沐第一眼, 根本沒認出他是誰。

小時候的經曆太微小,況且她連年征戰,腦子裡早已被大量的戰爭、血火塞滿。

她隻是隱約覺得他眼熟, 繼而――就像小時候她的第一反應一樣――發現青年十分好看。

無論以前還是現在,薑月章都是她心中最好看的一個人。

當他長成為青年, 輪廓更褪去了少年時期的柔和、稚嫩, 整個都冷峻疏離起來。如果讓裴沐來形容, 她會說,薑月章像一顆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月亮, 縹緲清冷出塵, 卻又有著皓月沒有的壓迫感。

她坐在石床上,低頭看看自己, 重點看了看被包紮好的的前胸和腰腹, 再撩起被子, 看看自己同樣被包紮好的大腿。

整個過程視薑月章於無物。

青年也很淡定,還捧著藥走過來, 跟著看看她的身體:“我用了最好的藥, 你的傷好得很快。藥物和醫療的報酬,也一並計算。”

裴沐抬頭對上他的目光。

片刻後,她露出一個誠懇而真摯的笑容:“少算點?”

青年一動不動, 隻眯了眯眼:“為何?”

裴沐掐了掐自己沒有一絲贅肉的腰,挑眉問:“誰給我上的藥?”

“我。”青年不為所動, “醫者眼中,你和路邊一頭熊沒有區彆。”

裴熊熊:……

她饒有興趣地看著他,把被子一掀, 大字型躺床上,說:“可是我好看啊。你看了如此絕美的我, 難道不應當付一點報酬?”

“不應當。”青年的眼神古井無波,說得理所當然,“而且我比你好看。”

“不可能!”裴沐精神一振,又勾唇一笑,“除非你讓我看看。”

青年:……

他麵無表情:“沐風星君頭戴旭日冠、身披萬縷千絲寒玉甲並畢方火羽披風、足踏回雪流風輪、腰懸紫氣化一劍,更是執掌天庭精銳白霧軍,竟然還能付不出報酬?”

裴沐沉思片刻,恍然拍手:“哎呀,我跟人搶軍隊俸祿搶慣了,都忘了自己有錢了。”

她似真似假地調侃一句,眼神陡然銳利起來:“對我打聽得這麼清楚,你又是誰?”

他靜靜看了她一會兒,突然將手裡的藥往前一捧,淡淡道:“既然這麼精神,就自己換藥。之後還有內服的湯藥,自己煎。”

裴沐不解藥,笑眯眯地:“不說話就認為你心虛咯?心虛的話……我說不定會把你當成敵人,一劍殺了呢。”

他嘴唇抿出一條淺淺的弧度。她不禁注意到,他實在是很缺乏血色,仿佛一尊冰玉雕像,連唇色都極為淺淡;屋外白雪皚皚,日光也冷了三分,照在他身上,更顯得他晶瑩剔透、冷清精致。

這樣的氣質……是不是有些眼熟?

她正思索,他忽又開口:“這次不說要給我生孩子了?”

……哎呀。

兒時的記憶忽然湧出。神靈的記憶十分清晰,隻要抓住回憶裡的那一根線頭,她輕而易舉就想起了當年駕馭飛龍車、衣著寒酸、神態卻清冷矜持的少年。

“薑月章……!”她壓住脫口的驚訝,眼裡卻止不住浮出喜色,又抱怨,“我當年說的明明是你給我生孩子。”

“那也要我生得出來。”

他淡淡一句,麵上也有了些許笑意:“是我給你換藥,還是你自己來?”

當然是她自己來。

裴沐談笑無忌,卻一多半都是試探。她成年後的五十年,基本都在戰場度過,早早學會了謹慎小心、看誰都先存三分疑。

雖然薑月章算熟人,可當年不過一麵之緣,誰知道他現在如何?

況且……天帝向來忌憚神農氏。

偏偏是神農氏的少主救了她,是巧合,還是謀劃?

裴沐很快換好了藥。她床邊放得有乾淨的新衣服,雖然摸起來料子一般,但也算輕軟舒適。

換好衣裙,再胡亂抓幾下頭發、就當梳理完畢,裴沐走出房屋。

撲麵而來是寒冷的雪風。她抬起頭,才發現自己所在的地方距離山頂不太遠;前方有個平台,開辟了一小塊田地,用神力溫養著,是唯獨不會積雪的地方。

雲浪層層湧動,推來無儘冰霧。饒是裴沐也算上天入地的人物,卻也覺得這裡未免太過寒冷。

薑月章正蹲在田地邊,用雙手細致地埋土。

裴沐走過去,也蹲在他旁邊。他在埋一塊一塊的黑色的種子。她問:“這裡是烈山?”

“嗯。”

就這一個字。

她又問:“你在種什麼?”

“藥。”

“什麼藥?”

“說了你也不知道。”

“說說看嘛。”

“冬蓖麻。”他側頭看她一眼,編成一根粗辮子的灰色長發從另一側垂落、微微晃蕩著,“聽過麼?”

裴沐沒聽過,但她裝得好像聽過,一本正經:“嗯,冬蓖麻嘛,我經常見。”

他看她片刻,忽然勾唇一笑。烈山是苦寒之地,他也整個宛如冰雕雪成,可微微一笑時,又仿佛春日造訪。

“騙你的,沒有冬蓖麻這種藥。”他說,“這是歲寒子,性溫,可以果腹,也可入藥。”

裴沐瞪著他。

他繼續埋他的種子,又說:“報酬怎麼付?若是物資,我會給你列個清單;若是金玉珠貝,須得拿出我要的成色。”

裴沐四下看了看。

這會兒其實是七月,外頭正是炎熱的時候。烈山之巔,卻是這樣苦寒的情況;她站起來,走到崖邊、放眼望去,遠遠見到山腰以下的地方,也覆蓋著一塊又一塊的白雪。

她回頭問:“這麼多年,你怎麼不來昆侖山找我?”

他頭也不抬:“忙,沒空。況且……”

他頓了頓:“你也沒來。”

裴沐頓時心虛。她想說那時候小麼,而且她吵過幾次要來,卻都被族長姐姐糊弄過去;久而久之,她就忘了。

她又湊過去:“薑月章,你多大?”

“一百六十……”他想了一下,確定道,“一百六十八。”

“那你比我大十八歲,當然應該你來找我。”裴沐振振有詞,又疑惑起來,“你為什麼連自己多大都要想想?”

他反問:“你怎麼還跟小時候一樣,這麼多問題?”

裴沐一點不怵,笑嘻嘻地回答:“可能因為我還沒放棄讓你給我生孩子。”

薑月章:……

他不理她了。做完自己的事,他擦了手,又往山下走。

“薑月章,薑月章。”裴沐追上去,山道上的積雪被她踩出咯吱咯吱的響,“我想好了,我給你物資吧。你要什麼,要多少?一百石靈鹿肉,再加一百石溫泉稻,不夠的話……”

“太多了。”

他眉眼一動,餘光瞥來一點:“治好你的傷,不需要這麼多。”

裴沐一臉嚴肅:“誰說的,我很貴的。那就再加……一百罐蜂蜜。我們昆侖山的靈蜂蜂蜜很有名。”

他乾脆停下腳步,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冷不丁問:“你在同情我?你覺得我窮,很可憐?”

“啊……不,也不……”裴沐心虛。想一想,換成是她,如果被人同情憐憫,心裡一定不舒服。

誰料他點點頭:“我的確很窮,那便多謝沐風星君了。”

裴沐放下心來,又笑眯眯地跟上去,眼神還到處飄。

“薑月章,難得我來烈山,你不帶我到處看看?”她用開玩笑的口吻說道。

而實際上,天帝警惕神農氏,她作為戰神,當然要為天帝分憂。

薑月章走在她身邊,走得很快,腳邊冰霧飄飛。

“我很忙。”他說,“如果你想跟著我,自便。但是不可以在烈山隨意行走。”

“行。”

她一口應下。

結果……

薑月章沒說錯,他果真很忙。

神農氏居於烈山,然而烈山天寒地凍,族民們不得不儘量聚在一起,將神力彙聚起來、融化積雪,才好開辟田地、泉水。

這裡的飛雪不同於人間,輕易無法融化。裴沐悄悄試了一下,發現憑她的力量,至多也就維持十畝地的溫暖。

多年來的苦寒,造就了神農氏的族民們寡言而堅毅的性格。他們人人都在勞作,遇到薑月章就點點頭,有事就簡短地交談幾句;看見裴沐,他們也隻是看看,不會多問。

薑月章不停地做事。從解決凍土、泉水引流,到藥草不長、小孩生病……他什麼都要管。

裴沐忍不住問:“你不是少主嗎?族長呢?”

他淡淡說:“不要隨便打聽,否則將你趕出去。”

“哦,好凶。”裴沐聳聳肩,也閉嘴了。畢竟,她確實能算居心不良。

但是不多久,有人來叫薑月章,讓他過去族長那裡一趟,還特意強調:“……族長也想見見沐風星君。”

薑月章的眼神凝了凝,但到底沒說什麼。他隻問她:“你去不去?”

“去。”裴沐也想見見神農氏的族長。

族長住的地方和彆人差不多,隻是田地稍微大一些。

一進門,這名身材高大、胡須有些雜亂的男人,就指著薑月章,嗬斥道:“跪下!”

裴沐一扭頭,卻見青年已經走上前去,直挺挺跪在冰冷的地麵上。他脊背挺直,神情淡漠、毫無驚訝,似乎早有預料。

族長拿起一條小孩手腕粗的鞭子,“呼啦”揮響,接著“啪”一聲,鞭影重重落在薑月章脊背上。

青年一聲悶哼,卻不求饒、不辯解,也不妥協。他仍是跪得直直的,等待第二鞭……

沒有第二鞭。

因為裴沐抓住了那條鞭子。

“您這是打給我看呢。”她似笑非笑,“行了,我看見了,不用非得繼續打他。”

男人上下打量她一下,不辨喜怒:“沐風星君,這是神農氏的家事。”

裴沐還要說什麼。

“沐風星君。”這一次開口的是薑月章,“請退下。”

裴沐看他片刻,放了手。

他吃了一頓很狠的鞭子。一邊挨打,還要一邊聽他父親的罵。

“讓你去救天帝的走狗!”

“你對得起多年來死去的族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