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代:反求諸己(二)(神代故事第二部分...)(2 / 2)

“看看烈山的樣子,想想你是誰!”

等這頓鞭子終於結束,他背上已經血肉模糊。神靈的傷通常好得很快,神力越強、好得很快,但那條鞭子是神農氏所剩不多的寶物之一,名叫打神鞭,讓人輕易好不了。

他踉蹌著站起來,往外走。

裴沐回頭看了神農氏族長一眼,快步跟上薑月章。等出了房門,又走了一截路,她左右看看,都沒見有人來扶薑月章。明明他們遇到了好幾個族民,還是剛剛才受過薑月章幫助的,可他們都隻是看一眼,又冷漠地走開。

問都沒問一聲。

她心中漸漸起了怒氣,忍不住一步上前,強行把他扶起來。

“……我又沒有打過你們神農氏!”她煩躁地說,“烈山的災害,也不是我的管轄範圍。至於因為你救了我就這樣嗎?我又不是不付報酬!”

他卻搖搖頭,氣息不穩:“我……母親死在一次災害中。其他人也……多多少少……他們平時無處發泄怨氣,能留在烈山,我已經很感激他們……”

“你還感激,感激什麼啊!”裴沐恨恨道,“你乾嘛不出去一個人生活?你神力很強,哪裡不能去?要不然,你跟我回昆侖山去好了!”

他抬起頭,臉比雪更白,冷灰色的眉眼彷如褪色的水墨,又含了一絲笑意:“我是神農氏的少主,烈山就是我的家。何況……跟你回去做什麼?生孩子麼?”

最後那一句他說得很輕,比一粒雪花融化更輕。

裴沐噎了一下。

“也不是不可以……”

“嗯?”

她移開眼神。天知道她為什麼突然不敢看他的眼睛。

“之後,”她清清嗓子,“物資我會親自運送過來。”

“嗯。”

“還有……我已經跟上頭告過假了。我打仗打了五十年,想休息一會兒。”

“嗯。”

他頓了頓:“你打算做什麼?”

“沒想好。”

裴沐忽然狡黠地笑起來,加重語氣:“本來沒想好。”

“……嗯?”

(4)

裴沐暫時卸甲回家,可很快又不停往外跑。

昆侖山很多人都注意到了。族長姐姐還問她去哪兒。

她總是說:“去找一個朋友!”

也不是說謊。

有時候,她的確是去找軍中結識的朋友。她跟同僚關係不錯,和下屬也都達成一片。她暫時休息,他們還很舍不得她。

但更多時候……她是偷偷溜去烈山,找薑月章。

這不是太光明正大的事情。她生來就是天帝一係,而薑月章所在的神農氏和天帝積怨已久。

不過……反正也不會打起來吧。裴沐暗自琢磨,天帝無法對神農氏乾涉太過,況且神農氏都這樣了,難道還能篡位?

這樣那樣的理由之下,她時不時就溜去烈山。

她臉皮厚,人又總是笑嘻嘻的,更重要的是――就像她自己說的,她和神農氏並沒有直接結過仇。她上門去,總會帶點吃的、用的,還很願意用神力幫忙做做事。

所以慢慢地,烈山的人們也就無法對她保持冷臉。

他們問她為什麼跑得這麼勤快,她總是嚴肅回答:“神農氏少主於我有救命之恩!”

如果這話被薑月章聽到,他就會一臉頭疼,說一句:“你付過報酬了。”

裴沐一開始還糊弄過去,後來聽得多了,乾脆提議:“那這樣吧,我給你們物資,你們要是有什麼好用的藥,也提供給我。”

神農氏精於醫道,種植出的藥材效果也非常好。裴沐是帶軍打仗的,雖然暫時閒下來,卻總記得軍中缺哪些東西。

薑月章聽了,回頭找父親商量了一下,就同意了。雖然族長並不樂意為敵人提供藥物,但薑月章說服了他――總要為現在的族民生活考慮。

從此,神農氏與裴沐為代表的軍隊,不斷進行少量的貨物往來。烈山上的生活多少寬裕了一些,軍隊裡也對這批藥稱讚不絕。

為了以絕後患,裴沐還親自去了一趟紫微垣,勸說天帝:“……您忌憚他們,我明白,但與其反複打壓,何不把人用起來?向來是忍無可忍才揭竿而起,如果吃飽了穿暖了,誰有心思想彆的呢。”

天帝同意了。

裴沐得了許可,終於可以大大方方往烈山跑。

她總是跟在薑月章身邊,能一口氣嘰嘰咕咕一整天。對於所有她不認識的植物,她都要指指點點地評價一番。

有一回她說:“這是什麼?”

離薑月章的屋子不遠之處,她發現了一株沒見過的植物。這是一株藤蔓,攀附喬木向上生長,葉片上有一層毛茸茸的軟刺,開淺藍紫色的花,一串串倒掛著,宛如無數小型的花瓣瀑布;風一吹過,又像許多無聲的鈴鐺。

薑月章走過來,仔細看了看。

“是藍風藤。”他露出驚訝的神色,“這種植物通常需要更溫暖的環境,極少能在酷寒的環境中生存……還開花了。”

“很少見?”裴沐戳了戳花朵,“有什麼用麼?”

他說:“能驅避蚊蟲,除此之外並無大用。”

她歪頭看了一會兒,斷然宣布:“好看就是最大的用處。”

他失笑,正要說什麼,卻又回頭望著藍風藤。他靜靜想了一會兒什麼事,忽然問:“你喜歡?”

裴沐點頭。

他也點點頭,卻不再說什麼了。

那次過後,裴沐突然被臨時征召,說域外天魔卷土重來,需要她鎮守天門。

她匆匆去了前線,隻來得及托人給烈山那頭帶個口信。至於他的回複,她沒機會收到。

這一仗打了兩年。天魔其實生於陰陽平衡之道,符合天地法則,因此永遠也打不死的,但它們會危害界內生命,所以又不能不打。

過了兩年,她從戰場回來。在家裡待了幾天,她又輕車熟路跑去了東部的烈山。

但這一天,她又被神農氏的人們拒之門外。

她開開心心上門,猛一下碰一鼻子灰,還被陰陽怪氣地罵了幾句,惱得不行,卻又有些擔心:事出反常,必有古怪。

一不做二不休,烈山不歡迎她,她乾脆偷偷翻進去。

裴沐,戰場上無堅不摧、無往不利的戰神大人,挖空心思、小心嘗試,順利地從烈山後山翻了進去。

她熟門熟路地找了一條隱秘捷徑,跑去薑月章的屋子,探頭一看――空的。

這也正常。他從來是個閒不住、也閒不了的人。烈山上上下下,哪裡不需要他操心?

裴沐又避開旁人,四處找了起來。走著走著,她卻覺出不對:烈山太安靜了。

等她終於摸到族長那頭,聽見此起彼伏的幽幽哭聲,才明白過來:原來族長去世了。

她藏在草木之間,悄悄探出頭:人群最前方,薑月章神情極為肅穆,從長輩手裡接過了象征族長的手杖,並高高舉在頭頂。他仍是萬年如一的素白寬衣,而本人比衣服更白;寒風烈烈灌滿他的衣袖,本來也是高大挺拔的青年,忽然顯得形銷骨立。

下頭有族人抱頭痛哭,哀悼老族長,有人還憤憤地說,說不定老族長的死和裴沐有關。說不定就是天帝下旨暗害老族長。

說實話,裴沐可不在乎他們怎麼想。

但是……

她靜靜看著那個滿身蒼涼的人,心裡浮出一個疑問:他也會這麼想嗎?

裴沐沒有露麵,就收斂氣息、藏在影子裡,安靜地看完了這場族長交接儀式。之後的一切瑣事,她也都看完了。

薑月章仔細處理完所有事,又安撫好人們的情緒,這才獨自往山頂走。他住的地方在烈山最高處,那裡最冷;他說因為他的神力最強大,所以最苦寒的地方,他來。

往上走,植被越來越少,裴沐能躲著的地方也越來越少。

她順著積雪的陰影前行,還屏息凝神探頭,想去窺探他的神情。

他卻已經側過頭,準確地看向她的方向。和在人前的冷肅不同,他麵上是一抹顯而易見的疲色與哀傷,還有一縷訝色。

“……阿沐?”

裴沐眨眨眼:“你叫我什麼?”

他一直叫她“沐風星君”,刻板守禮,無聲地維持著疏離。

他一怔,神色中閃過一抹慌亂,改口說:“沐風星君。”

裴沐解除了隱匿術法。她正蹲在一塊不大不小的岩石上,恰好能平視他的眼睛。

她伸出手:“拉我一把。”

他遲疑片刻,才來握住她的手,神色慢慢柔和下來:“沐風星君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前幾天。”裴沐說,“你……節哀。”

薑月章搖搖頭:“我並不意外。父親身體一直不好,近幾年已經油儘燈枯……”

他忽然側過頭,聲音啞了幾分:“……抱歉。”

裴沐假裝沒聽出來他喉嚨裡滾出的一聲嗚咽。

她也沒有放開他的手。

“薑月章。”

“……嗯。”

“你直接叫我‘阿沐’吧。”她說,“我其實不太喜歡沐風星君這個稱號。”

其實她是不喜歡天帝。而且,這兩年裡她也遇到了一些事。

青年手裡一緊。他皮膚比她冷,握起來仿佛一塊玉;但不涼。

“……不太好。”他卻拒絕了,也將手抽出來,神情恢複了冷淡克製,“今日烈山事務繁忙,沐風星君還是暫時請回。”

裴沐卻看向了另一邊。

他們已經到了他住的地方,就是她最初醒過來時候的崖邊。他的屋子實際不過是山洞改造的,也隻有崖邊那一小塊藥圃兼糧田。

她真是再也沒有見過比他更寒酸的神靈了。

她記得很清楚,在他的藥圃旁邊,原來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但現在,在她目光所及之處,卻豎起了花架。

用纖細的草木紮出的花架,上麵爬滿了藍風藤。神力從藥圃那一頭分了一部分出來,作為給藍風藤的溫養。

不是開花的季節,更不是開花的環境。冰天雪地、長風不絕,但花架上藤蔓輕搖,更有無數華美的花瀑一同搖蕩。

“……那是什麼?”她輕聲問。

他沉默片刻:“藍風藤。”

“為什麼在這裡?”她回頭看他,“為什麼這麼多?”

青年緊緊握著木杖,一個個指節都突出來。他嘴唇抿得也很緊,僅有的一點血色也像被風吹沒了;灰色的長發垂在他身側,也像藍風藤一樣輕輕搖擺。

良久,他才輕聲說:“阿沐,我擁有的東西隻有這一點。我隻能給你的,也隻有這一點。”

他自嘲地笑了笑,冬夜星辰般的眼睛凝視著她:“我癡心妄想,對不對?小時候第一次見你,我就知道,你不是我能接觸到的人。”

裴沐歎了口氣。

“可是薑月章,接觸又不難。”

她摟住他的脖子,迎著他驚訝的眸光,輕輕吻在他唇上。,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