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1 / 2)

赫蒂長這麼大以來, 幾乎從沒自她母親口中聽到任何類似於認錯的話語。

這也難怪, 不管是在工作中還是在生活中, 布朗夫人都是個對自我標準要求極高的人。這樣一來,常人經常會因為粗心大意而導致的各種錯誤和問題,在她這裡出現的可能性便無限接近於零了;哪怕她真的犯了什麼錯,也根本沒人敢去直接對她指出來——

誰會去做那萬裡挑一逆流而上、挑戰無窮儘的寒冬的勇士呢?也隻有傻子才會這麼乾了吧!

所以一直以來,對她的教育方式頗有微詞的人也不是沒有,赫蒂的生父在和她兩地分居之前也試圖指出過這個問題, 然而沒有一人能夠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 所有未出口的話語便儘數淹沒在布朗夫人那雙過分寒冷的眼睛裡了。

自赫蒂能夠記事以來,她就沒見過自己的母親有任何類似於柔和與溫暖的情緒, 更彆提她眼下, 正在自己的床邊“親口認錯”這件事了,一時間她整個人都僵在了床上,完全不知道該拿出怎樣的表情和態度、或者說點什麼來應對。

然而她愣住了,她的母親卻沒有。布朗夫人從椅子上起身,來到了她的床邊, 扶著赫蒂躺下, 還生疏卻又細心地給她掖了掖被角, 低聲道:

“……我前幾天做了個夢, 赫蒂。雖然我知道那隻是一個夢, 是人的大腦皮層在睡眠的時候過分又莫名的活躍而導致的假象,完全可以不加理會的,然而它太真實了, 我現在想來,還會隱隱心驚。”

赫蒂下意識地就問了一句“什麼夢”,然而在她問完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腦海中乍然靈光一現,終於把所有的事情都串聯起來了:

怪不得另一個自己言之鑿鑿地說,布朗夫人一定會來看她的。

這個世界的布朗夫人和赫蒂之間的關係,還沒達到那個世界水火不容的地步。一切都還沒有發生,一切都還沒到無可挽回的程度,既然如此,還有什麼比提前就下一劑猛藥能夠更有效、更快捷地改善她們之間的關係的呢?

——她還不是那個連逼死了自己的女兒,都要剛愎自用地把一切過錯都推到“她不夠堅強才會這個樣子”的人;她還不是在赫蒂去世之後就要趕緊再領養一個孩子,卻還要用同樣的教育方法來證明自己沒有錯、一切都是赫蒂自身的問題的人。

彆的不說,就看她會因為一個過分真實的夢,而放下手頭的所有工作飛回來看赫蒂這件事,便能判斷出,這兩個世界的布朗夫人有著本質上的不同:

在那個世界發生過的事情,先不說在這個世界有沒有可能發生;但至少提前阻止這件事,在今天的交談過後,便肯定能做得到了。

在這件事裡,唯一的純粹受益者便是赫蒂,而給了她這個機會、能夠做到這一點的,也隻有另一個她自己了。

布朗夫人長長歎了口氣,而下一秒她的回答,便儘數印證了這一點:

“我夢見你一躍而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赫蒂已經好多年都沒能跟自己的母親如此心平氣和地親密交談了,布朗夫人甚至還伸出手去,輕輕摸了摸她那散落在肩頭的黑發,問道:

“這些年來,我真的給了你太多的壓力麼?”

赫蒂點點頭:“是的。但是我每次想對您說這個問題的時候,您卻一直都在用‘這是為你好’的痛癢的話來回答我。時間久了,我也就不敢再多說了。”

她沒能把最後一句話說出來,便哽咽得難以自已,然而即便她沒能說完,布朗夫人也能憑著足夠優秀的邏輯推斷出來,自己的女兒沒說完的那句話究竟是什麼:

可是越不說出口,在心靈上積存下的壓力便會越來越重。

布朗夫人垂下眼睛,看著自己十指交叉的雙手,低聲道:“我隻是一直在用對自己的標準來要求你,赫蒂。我這句話所言非虛,我是真的想讓你變成比我還要優秀的人。”

“赫蒂,你知道的,我所接受的教育和你眼下最常見到的那種教育,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概念。我已經在這種過分嚴謹的高壓體係下受益了這麼多年,再加上我足夠優秀,同一領域、同樣年齡段的人裡,幾乎無人能夠趕超我,我便下意識地認為這種教育體係才是最好的,便想把最好的東西也傳授給你。”

“……但是現在看來,即便我的目的再正確,我的方法也完全錯誤了,甚至偏離得一塌糊塗。”

“這是我的錯,赫蒂。我永遠都會用這個夢來警示自己的。”

她們已經很多年都沒能這麼平和地溝通過了,更彆提這次談話還涉及了她們愈發僵化的關係的核心問題。布朗夫人又看了看手上的表——她畢竟是一整個研究小組的領頭人,如果她請假太久的話,全組的研究進度都會受影響的,哪怕這次能夠請下假來看自己的女兒,也隻能停留不到兩天的時間:

“你先休息,等下在我臨走之前,我們一起商量看看,要不要給我們都預約一下心理谘詢。”

這才是赫蒂熟悉的、布朗夫人的一貫作風:

有什麼問題就要雷厲風行地找出原因來,然後飛速解決,能在今天把這個問題給解決掉的話,就永遠不會拖到明天。而且她治學嚴謹,治家更嚴,隻是說話算話的這個優點在履行承諾的時候是優點,然而在兩人意見相左的時候,便會變成“完全聽不進旁人說的話”的這個缺點了。

所以赫蒂對自己的母親想要給她們兩人一起預約心理谘詢這件事一點的不奇怪,她更在意彆的事情:

“那以後……我可以留在哥譚嗎?”

布朗夫人已經起身,戴上了她的眼鏡,正在從旁邊的衣架上取下她的外套。聽到赫蒂這麼發問,她便轉過身去,對著赫蒂微微一點頭:

“我是個言出必行的人,赫蒂·布朗。”

“從今以後,我不會再像以前那樣,過多地乾涉你的人生。不管我之前說過什麼、對你有過怎樣的要求,從此刻開始,這些東西全都作廢,你可以去做你想要做的事情,去成為你想要成為的人了。”

布朗夫人說是這麼說的,然而她的眼睛深處,卻還藏著一絲極深極深的不舍:

因為她的工作性質的問題,每年能夠見到自己女兒的次數一隻手就能數得清。而那些在難得有信號的時候,發到她的郵箱裡的郵件,便是這血脈相連的母女二人最多也最近的日常交集了。隻是她既然都把這話說出了口,便要言出必行,寫家書這件事本來就是她跟赫蒂在爭吵“去紐約還是去哥譚”的這件事情中,她做出的讓步,也是赫蒂付出的代價。

她以後是不是……就再也收不到來自赫蒂的信了?

布朗夫人穿好外套之後,再次來到了赫蒂的麵前,吻了吻她的額頭——在此之前,兩人的告彆從來都隻會是冷冰冰的“再會”一句話而已,絕對不會有這麼溫馨而充滿家庭氛圍的舉動,怪不得兩人的舉動都相當生疏。

隻是在這生澀的、一點兒也不熟練的吻彆禮中,她們之間的氣氛變得前所未有的和緩了起來。

赫蒂眨了眨眼,試圖把自己胸口驀然湧出的酸澀感憋回去,才開口道:

“……請放心,我以後還是會給您寫信的。”

布朗夫人沉默了一會,才輕輕握了一下赫蒂的手。她不是個擅長感情外露的人,這麼多年來,除去在跟她眼裡“越來越不聽話”的赫蒂爭吵時,會有愈發頻繁的怒火爆發之外,沒人能夠從她那張日益蒼老卻依然賞心悅目的臉上看見彆的任何正麵的、放鬆的神色。

然而她此刻終於放鬆了一直都在微微皺著的眉頭,就好像放下了什麼重擔一樣,對赫蒂承諾道:

“在休假期間,我會儘可能地回來看你的。”

她的工作是很忙沒錯,但是也絕對沒有忙到連家都沒空回的地步。隻是她平日裡都把所有的精力貢獻給了科學研究,又覺得自己的女兒越來越不省心,哪怕回去了也隻會讓兩個人都不自在,也就長久地駐留在了她的工作室裡。

然而此刻,布朗夫人終於想通了:

如果她們一直不溝通、或者一直都在用之前注定會引發爭吵的那種辦法溝通的話,以後她們要麵對的問題,可能就不止這點了。

終於這對母女似乎沒什麼能說的了。布朗夫人告彆離去,赫蒂在腦海裡開心地叫著另一個自己,想要感謝她施以援手,想要再次誠懇地對她這麼久以來的照顧予以鄭重的致謝——

可是不管她用怎樣的方式叫另一個自己,整個房間裡都空空蕩蕩的,她的腦海裡也安安靜靜的,丁點兒第二個人存在的跡象也沒有。

那個自稱“挖坑續命係統”的、十七歲的赫蒂·布朗,永遠地從她的世界失去了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