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一貫喜歡她對他的歡喜,但今日卻難得的有些覺得不舒適。
這個小丫頭,以後被人賣了,估計還要幫著數銀子。她這般,離了他怕是活不了幾天。
太子覺得自己能庇護她,但昨日想到自己可能要在父皇活著的時候讀一輩子書,他就不那麼覺得自己能庇護住她了。
太子還想到了彆的。
——她作為一個宮婢,覺得他不打人就是無上的功德,是個好人,那他作為父皇的奴才,是不是慢慢的,也會被訓成她這般溫順,以後等父皇賞賜給他幾本好書,他也會感恩戴德呢?
他會不會從心底認為陛下雖然不讓他去參政,但是竟然給了他幾本書這個行為是讓人佩服的?是對他的好?
太子閉上眼睛,覺得自己好像勘破了一個真相。
這個真相比皇帝讓他做奴才更加難以接受,因為做奴才的時候,他還能感覺到憤恨,而等他到這一步的時候,那就是一條狗。
狗哪裡會有人的腦子。
他一股氣憋悶在胸口出不來,等睜開眼,再看見折筠霧尊崇的看著他時,他竟然沒由來的對她發起脾氣來。
“不準這般看孤!”
他怒火衝衝的發脾氣,但是又很快在她驚恐的神色中覺得不自己不可理喻。
他想,這個丫頭是自己一手教出來的,他在教她的時候,喜歡她的坦誠,喜歡她對自己的溫順,喜歡她對他毫無保留的歡喜。
她是按照他的喜好去成長的。
作為一個宮婢,她身處這個位置,為了討得他的歡喜,她應當隻能如此?
就如同他一般,身為皇帝的兒子,身為一個儲君,他隻能去討好皇帝的歡喜。
他輕輕的歎氣,覺得自己最近越發喜怒無常了,這般不好。見小丫頭嚇得眼淚珠子都掉了下來,他也有些頭疼。
馬上就要去南書房了,他沒有時間去跟她說太多,千言萬語,最後隻成了一句話。
他走過去,安撫似的摸了摸她的頭,“你不要一味的順從孤,你得有自己的堅持啊。”
這話是對她說的,但是此刻,這話其實是對自己說的。
他要有自己的堅持,可以做一個暫時卑躬屈膝的奴才,但是不能被訓成一條狗。
他要時刻的記住自己的底線和原則。
折筠霧眼淚珠子本是被嚇出來的——殿下突然罵她,讓她覺得迷茫而又委屈,但是轉瞬間,他又這般的撫慰她,讓她更加迷茫了。
她不懂他的意思。
她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什麼是堅持做自己?什麼是不能一味的順從殿下?
她仰起頭,頭發往兩邊散去,抽抽搭搭之餘,半露出來的目光裡麵全是不解。太子本是要馬上走的,見她這般,便不知不覺又停了下來。
他歎氣,輕輕的將她的頭發彆到了腦後,露出一張白淨乖巧的臉,他拿出帕子給她擦了擦臉上的淚水,這才道:“孤不是生你的氣。”
可能是推己及人,可能是教過這個小丫頭,可能是太熟悉她了,還有可能她就是一張白紙,所以他總能從這張白紙上看出許多問題。
畢竟是張白紙,隻要有一點東西落在上麵,馬上就能被他看見。
太子再次歎口氣。到底是教過她,雖她隻是個奴婢,但得了他的教導,也算是半個師徒了,他能教她的,就多教教吧,難得遇見一個不討厭的人,能教好也是功德一件。
太子如此這般這般如此的想了一番後,便滿意的道:“你今日在家好好想想,孤回來是要問你的。”
說完就大步的朝前麵走,再不走真的要遲了。
但還是遲了。
太子昨日心情不好,本就是晚睡,今日起的也比平日晚了些,剛剛聽劉得福說皇後的事情又廢了些時辰,反正最後到的時候,他比平日遲了許久,先生已經來了。
先生倒是沒有責怪他。太子殿下向來勤勉,定然是有事情才來遲的。
先生等他坐到凳子上麵,拿出書本之後,才又繼續開始說書。
……
東宮裡麵,折筠霧還是百思不得其解,她還不敢告訴彆人,隻敢自己偷著想。
其實按著殿下的話意直白去想,殿下的意思她冷靜下來之後也能大概明白個一兩分。
就是殿下覺得她太順從了,要她有點小抗逆。
但這是奴婢能做的事情麼?
她不敢。
殿下叫她去提膳食,說要吃辣的,難道她敢跟楊太監說全部放糖嗎?
她覺得自己雖然舉的例子可能不是那般的恰當,但是事情就是這麼個事情,她不可能有忤逆之心在。
折筠霧歎氣,她覺得殿下要求太高了。順從容易,因為順從能得殿下喜歡,能有肉吃,要是忤逆,那就會沒命的。
這一刻,她甚至有些埋怨殿下:他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剛開始留下她,就是喜歡她對他的順從和乖巧,結果等她讓自己完全順從和乖巧之後,他如今不喜歡了,又逼著她忤逆。
——做殿下的奴婢真是太難了。
但是再難,有些事情還是要做的,比如說寫字,這個殿下回來有時間就要考校和檢查,若是“忤逆”沒有寫,那不管今天殿下要求她順從還是抗逆,她肯定是要被打手板的!
於是就開始寫字。她寫字的時候也得了太子的真傳,一旦沉入下去,便是不問其他。
折筠霧寫完了字,然後放在一側等殿下回來,她一邊等一邊想,但真的想不明白。
她唯一想明白的是:殿下不喜歡她的恭順了。
那她需要改變自己。
所以等太子回來的時候,見著她那心思“為了殿下變得不恭順一點”寫滿了整張臉,就覺得頭疼。
但又能怎麼辦呢?隻能慢慢教。
他先看了她的字,嗯,確實有了進步,而且寫的很穩,可見是沒有被今早的事情所擾。
這讓太子殿下很高興,他獎勵了她一塊米糕,然後坐在那邊想到底該怎麼去教她。
卻想了半天沒想出來怎麼辦。因為他對父皇能裝,這丫頭對他可不會裝。
他隻好又遞了一塊米糕過去,“吃吧,就當孤早上沒說,等孤想好了,再跟你仔細解惑。”
折筠霧就鬆了一口氣,吭哧吭哧把殿下給的米糕吃完,點頭,“殿下,奴婢都聽你的。”
不逼著她忤逆就行。她真的不想忤逆。
她小心翼翼的對著殿下道:“但殿下,您也彆擔心,奴婢可能還小,沒領會您的意思,等奴婢長大一些,沒準就懂忤逆您了。”
太子殿下本來煩悶的心就散了些悶氣,被逗笑了——她肯定琢磨了一上午怎麼不恭順,怎麼去抗逆他。
不過這丫頭說的沒錯,她還小,不懂,等她長大了,許自然而然就懂了。
太子就再遞給了她一塊棗糕,“你還是很聰慧的。”
折筠霧看他的臉色,便覺得他是徹底好了,她舒口氣,也給殿下遞塊棗糕,“這是楊公公少糖做出來的,殿下嘗嘗,可好吃了。”
太子殿下就拿了一塊嘗,然後考校她的功課,兩個人坐在榻上麵,細聲說話,外頭的劉太監聽了,這才能鬆口氣。
早上殿下發脾氣,他差點嚇跪下,好在最終有驚無險,兩人看著跟往常一般了。
這時候,劉太監又佩服起折筠霧來。她如今哄殿下的本事是越來越好了,如今是九月,明年她就滿十四了吧?
十四就算殿下沒有心思下手,那十五歲總可以了吧?大秦姑娘早嫁,十四十五成婚是最正常的年歲,一點兒也不小了。
劉太監在那盤算,覺得東宮的後院要開始修繕了,彆等到時候要住的時候,殿下還要操心這些小事情。
還有小盛,也要跟他好好的談一談,讓他有個心理準備去折筠霧那邊。
劉太監的算盤一套一套,將所有的事情都盤算了一遍之後,便覺得自己算無疑漏,實在是厲害。
他滿意的甩了甩拿在手裡的拂塵,然後去叫小太監給小盛從楊太監那裡端碗梨湯過去。
李太監早就被劉太監掃地出門,沒有再出現在太子殿下麵前。他開始用其他的太監來代替李太監。
他最新提拔的小太監是今年剛領回來的,這回長得不醜,但也不是很好看,是個相貌普通可仔細看一看還算好看的小太監。
小太監叫做劉四貴,從小就進宮,跟小盛一般大。這個年紀的太監什麼都懂了,調/教起來就快。
因為他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隻要你能讓他看見好處,他就會聽你的話。
劉太監乾兒子已經有小盛了,就不想費儘心思去用感情“以德服人”,他隻想又快又狠的把人給收服,那用權利和利益誘惑,便是最快的方法。
劉四貴也很明白自己的位置,他來了之後,特意把自己的名字改了個姓——沒錯,他之前姓李,叫李四貴。
但是李這個字吧,正好跟李太監撞上了,劉四貴一尋思,就把自己的李字換成了劉字。
換了一個姓氏,他倒是不覺得怎麼樣,畢竟之前姓李,也是跟著同屋的人姓的,他自己姓什麼,哪裡還記得。
太監宮女換個姓氏實在是稀疏平常,果然劉太監沒有說什麼,劉四貴就這麼叫了起來。
如今誰還記得他姓李?
他這般通透,劉太監滿意,但是小盛對他還是有戒備之心的。見他親親熱熱的端了一杯雪梨湯進來,表麵上笑盈盈,心裡卻在罵娘,生怕劉四貴把自己的活計搶了去。
他早上聽說折筠霧抱著她給太子殿下提膳,心裡就鬆了一口氣,但此刻見著劉四貴,那口氣又提了起來。
小盛這病來的急。
馬上就要十月了,晚上天冷,他是因為心中有清鶯的事情壓著,整晚整晚睡不著,沒有蓋被子,所以著了涼。
當早上起來發現自己打了個噴嚏之後,他就害怕起來。如今見了劉四貴,心中更加害怕,暗中發誓以後不會再生病。
劉四貴知道小盛防備著他,他也不惱,做太監的嘛,尤其是像他這樣本來在冷宮掃地的太監能突然調到東宮來,也是花了大力氣的,他掏出攢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銀子打點了賀公公,這才能來這裡。
這般來之不易的辛苦,又突然得了劉太監賞識,讓他進溪繞東伺候,劉四貴覺得一定是自己那不知在何方的祖墳冒了青煙,這才有了這般的大造化。
他這種人,得了機緣怎麼能把它放走?於是就算小盛皮笑肉不笑,他也要笑得很歡喜。
小盛不喜歡他在這裡,劉四貴雖然可以走,但是走隻是下策,他還得表示出自己的誠心,於是去廚房打了熱水,灌了湯婆子塞進小盛的被子裡。
然後還打了盆水過來,要給小盛洗腳,完全把自己看作是小盛的奴才,嚇得小盛趕緊給他拿了幾塊糕點,送了他出門。
劉四貴本來是想做出一番誠意來,但是看小盛的臉色,他好像還更加戒備自己,便覺得自己可能是弄巧成拙,就歎了一口氣,不敢再去給小盛洗腳。
倒是小盛因為劉四貴的刺激,咳嗽馬上好了,又回到溪繞東伺候。
他確實更加忌憚劉四貴——他們兩人年紀一般大,劉四貴卻連自己的臉麵都不要了,要來給他洗腳,這般的人,城府深,小盛不敢信他。
好在身體還算聽他的話,他一害怕,身子還就好起來了,便趕緊過來伺候殿下,折筠霧關心他,“你算是好了吧?要不要再休息兩天?”
小盛搖頭,“已經好了才敢過來,再者說,每天躺著我心裡不安,無所事事的。”
這種感覺折筠霧懂,她沒有多問,隻是說起餘貴妃娘娘明日要辦菊花宴的事情。
“聽聞還邀請了皇後娘娘和殿下,但是兩人都拒絕了,可是端王肯定得去,那五皇子六皇子還有七皇子有九成是去的,你說,二皇子和四皇子會不會去?”
這就是明確的站隊了。
小盛覺得應該不會去。他道:“我瞧著,二皇子和四皇子殿下時常來東宮,有時候還會帶點小酒過來,比以前隨性多了,這就證明他們關係好。”
本來奴才是不應該議論這種事情的,但是從春隱的嘴巴裡麵聽出來這一次賞菊宴是給端王找王妃,順便也給剩下的皇子們看一看將來的皇子妃,畢竟京都的貴女就這麼多,若是從京都裡麵找,那也就是這些了。
春隱還道:“許是這些人裡麵能把皇子們包圓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意,折筠霧就覺得可能這些貴女們之中還有未來的太子妃娘娘。
太子妃娘娘的家世定然是好的,才情自然也是好的,不然怎麼能配得上殿下呢?
她認真的道:“可一定不能被端王先看上啊。”
好姑娘是他們殿下的!
小盛:“……”
你還沒開竅,你說這個我沒法說。
他隻搖搖頭,道:“隻希望太子妃是個好相處的。”
……
太子本來是不去賞菊筵的。
第二日他早早的起床,很高興二哥和老四跟著他一起沒去餘貴妃的賞菊筵,他就想著今日拉著他們要好好喝一杯,筵席就設在竹林,到時候他去叫小廚房宰一頭羊來,三人吃吃喝喝,再吟詩作對,豈不儘興?
誰知道還沒出門,皇帝就親自停了南書房讀書,叫上所有皇子去了賞菊筵。
太子當時臉就沉了下來。劉太監戰戰兢兢,因為他瞬間明白過來一件事情:這次賞菊筵,所有的皇子公主們,還有後宮有頭有臉的嬪妃,更有宮外的權貴女眷,青年才俊都到了,但是陛下沒有叫皇後娘娘。
太子自然也想到了這事情。這時候去還是不去,已經作用不大了,這是皇帝在給皇後沒臉,歸咎原因,便最能追溯到的是皇後罵了餘貴妃。
可皇後罵餘貴妃也不是什麼大事,因為皇後常罵。這回皇帝重責,太子想破腦袋也沒想明白是為什麼。
但皇帝這般給皇後沒臉,太子卻不能讓皇後成為整個皇宮的笑話。他在去賞菊筵之前,親自去了太後那裡,讓她將皇後帶到身邊聽戲。
他認真的跟太後道:“孫兒知道母後總是做錯事情,說話辦事落人口詞,但她再怎麼樣,也是孫兒的母親,孫兒在餘貴妃娘娘那邊賞菊,卻讓她獨自一人受人口舌,心裡便不好受。”
“父皇正生氣,孫兒不知道去找誰能幫扶一把,隻能來求您。”
太後能不心疼太子?雖然哪個孩子她都疼,但最近她尤其疼愛太子。端王有餘貴妃在給他打算,沒了英國公的姑娘,這不,馬上就有人打算了。
但太子的蜀陵侯家侄女卻被皇後作沒了,太後對皇後也氣的很,但再氣,太子好不容易開一次口,她自然不能拒絕。
而且太子不明白皇帝為什麼這般生氣,太後卻是能懂的。無非就是去皇後宮裡的小太監是皇帝在的時候親自喚去的,那罵餘貴妃不就是罵他麼?
其中小宮女為什麼去的遲,餘貴妃又是怎麼跟皇帝轉述的,太後都能想得到。但是她能想到是一回事情,想不想幫皇後又是一回事,便由著餘貴妃去,誰知道皇後一點反抗都沒有,除了罵罵人,她什麼都做不了,如今還要太子來求她。
太後想到這裡就歎氣,讓人去樂坊叫了一支舞來,她親自帶著皇後看。
他們在這裡看戲,太子到了賞菊筵後,便閉口不言,隻偶爾跟二皇子和四皇子說說話。皇帝其實叫太子幾人來,也沒有太多的意思,無非就是今日貴女多,萬一能有出挑的?
他叫太子來,也是好心,但是太子轉頭就去了太後那邊,頗為讓他不喜。他是一片慈父之心,太子卻把他看成了洪荒猛獸,倒是傷了他的心。
但見太子坐在那邊不說話喝悶酒,端王卻左右逢源,身邊帶著三個弟弟四處去說話,跟個花蝴蝶似的,皇帝又覺得太子還像個沒長大的孩子,喜歡和不喜歡就要表露出來才行。
皇帝就再次感慨了一番太子的性子孤傲難尋。他歎氣,心道罷了,太子臭脾氣又倔又硬,這般生悶氣估計又要好幾天,他要是再不開解開解他,估摸著還要氣更久。
皇帝就叫了太子來身邊,賞賜了一盤葡萄下去,“你嘗嘗,很好吃。”
太子早就熟悉他這般的打一巴掌給個甜棗,他不僅要吃,還要吃的高興,於是道了一句:“多謝父皇。”
餘貴妃坐在皇帝身邊,看著那葡萄,覺得眼珠子都是疼的。她忍了忍,覺得今天最重要的事情是給端王找王妃,她把排場做的這麼大,將皇帝都搬了來坐陣,自然是有自己的念頭。
餘貴妃瞧上了折明珠。
她想過了,雖然說將折明珠做兒媳婦有些不可能,畢竟皇帝之前是想把她說給太子的。
但是萬事在與人謀,隻要慢慢謀劃,折明珠也不是絕對不會做端王妃。
她就將眼珠子從葡萄上移開,放在了折明珠的身上。:,,.,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