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他在說這句話時,嗓音仍舊是那般清濯低緩,神色平靜而溫柔。
如果忽略他比以往顯得蒼白無力的麵龐,搖搖欲墜的身體,和那堅定沉靜的眼神,這句話聽起來甚至像在對她說情話。
雲舒被他攬在懷裡。
感受他渾身冰涼,一股沁人骨髓的寒氣從他身上裹來。
雲舒雙手摸著他寬大衣衫下的脊背,發現短短一個月沒見,他就瘦了。
他怎麼瘦成了這個樣子。
雲舒心裡一緊。
“殷鸞。”她揪著他衣襟,輕聲喊他。
“阿舒,彆怕。”他垂頭看著她,眸光溫柔堅定。
雲舒沉侵在見到他的喜悅中,並沒有意識到他剛才渡到自己嘴裡的是什麼東西。
但殷鴻屠和羅沙卻知道那意味著什麼。
他們大驚失色。
羅莎一把上前扶住他,揪聲急問:“鸞兒,你怎可把靈血珠給了她!?”
殷鴻屠更是當場神色一變,立即探手掠向雲舒的喉嚨,想要趁她還未將靈血珠轉化的時候強取出來。
殷鸞早料到他父母會作何反應,雙臂緊緊將雲舒護在懷裡,抱著她旋身一轉,將她密不透風護在身後,神色淡淡看著殷鴻屠。
“父王,你傷她,就是傷我。”
殷鴻屠的手硬生生頓在他麵前。
痛心疾首地盯著他:“鸞兒,你當真要學你叔叔一樣糊塗?”
殷鸞仍舊語氣平靜:“這是我自己的決定。希望你們能尊重兒子的選擇。”
雲舒怔怔地。
她從未見過這副模樣的殷鸞。
羅莎看一眼被他護在身後,麵露茫然,甚至連發生了什麼都不清楚的雲舒,沉沉哀歎道:
“鸞兒啊。就算你喜歡她,想要和她在一起。和她在人世間做個幾十載凡人夫妻也不是不可以,但你為何要如此傻,你知不知道,靈血珠對我們鮫人族而言意味著什麼。”
“倘若她生了貪妄異念,你……你……”到那時你要怎麼辦啊。
殷鴻屠冷冷盯著雲舒,剛才照麵時對她生出的一點好感和憐憫蕩然無存,那淩厲嚴苛的眼神,就像在審視身懷罪惡的犯人一般。
“你有沒有想過,若是你祖母知道你將靈血珠給了這個人類女孩,會對你多麼失望。”
殷鸞還是那般坦蕩淡然:“我會自己去向祖母請罪。倘若她老人家不再認我這個孫子,我可以帶阿舒離開深淵王殿。”
殷鴻屠沉喝:“住口!你祖母打小就疼愛你,你怎可為了一個人類女子,如此忤逆祂老人家!”
殷鸞身形微微一晃,睫毛輕顫,抿唇沉默著。
雲舒扶著他站穩,慢慢從他身後走出來,坦然迎上殷鴻屠的視線:“伯父,殷鸞不是故意要忤逆您們,我也不希望他因為我和您們產生隔閡。”
“雖然我不知道那個靈血珠有什麼作用,但想來一定是很重要的東西。”
她仰頭看向殷鸞,語氣輕柔:“我知道你想讓你父母看到你要和我在一起的決心,但既然是這麼重要的東西,就不能在他們都不讚同的情況下給我,況且,你還有個從小疼你到大的祖母。到時候萬一將老人家氣出個好歹來,那時候你就要追悔莫及了。”
“你先把靈血珠給我取出來吧。”
殷鸞眼裡閃爍晶瑩的亮光,對她搖了搖頭。
羅莎看她一眼,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吃下靈血珠的人類,靈魂越純淨,貪嗔妄念越少,對對方的愛意越不帶雜念,那她轉化結契的時間就越快。
用最簡單直白的話來說,靈血珠之所以也被稱為真愛之心,是因為它可以檢驗這對愛人彼此之間的真愛程度。
倘若她真的愛他,那麼他的靈血珠就算在她體內放上千萬年也沒有事。
那樣的話,鮫人不僅可以和自己的伴侶共享生命和靈力,他們的愛還會得到海神的祝福。
倘若她不是全心全意愛他,得到他的靈血珠後滋生了貪欲和邪念,那麼得不到愛意滋養的鮫人便會迅速枯萎,生命和靈力就會同時流失。
與之連帶的,沒有了鮫人生命和靈力的靈血珠,在人類身體裡也會被反噬,鮫人死的那一刻,也是人類死去的瞬間。
這是他們鮫人族的血脈詛咒,也是他們最脆弱的秘密。
這個軟肋,一旦被人類所掌握,鮫人族就離滅亡不遠了。
所以殷鸞的祖母才會那麼忌諱膝下子孫與人類相愛。
方才殷鴻屠原本以為她與殷鸞的靈血珠結契,至少也需要一日一夜時間,是以才想迅速出手,扼製她喉嚨將靈血珠強取出腹,或許還有可能挽回一一。
但沒想到的是,她吃下後,神色毫無異樣,竟在轉瞬間就將那顆靈血珠結契了。
雲舒不明所以,抬手摸了摸自己腹部,方才那顆透明的珠子從他口中渡過來時,他唇齒抵近纏綿,讓它就像顆剝皮的葡萄一樣滑入了她身體裡。
她甚至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就,不能再取出來了嗎?”
問完,她看著對麵氣質卓然的中年夫婦神色微微異樣地盯著自己。
她小心翼翼,試探地提了個建議,“……要不,我現在去醫院洗個胃?”
殷鸞牽住她的手,將她手指密密包裹在微涼的掌心,轉身對他父母親道:“父王,母後,你們也看到了,阿舒並不是你們所想的。她是個很好的女孩,她善良,大方,心性堅韌端純,性格也很可愛。她是我喜歡的人。所以,我喜歡你們也能接受她,祖母見到她,也一定會喜歡她的。”
雲舒也有些緊張地看著他父母。
她怎麼沒想過,闊彆一月他再回來,會是這樣的情景,更沒有想到,第一次見他父母,就是這麼劍拔弩張的氣氛。
唉,跨種族戀愛,果然比普通人談戀愛要驚心動魄。
殷鴻屠和雨娘互相對視一眼,都在彼此眼底神色看到深深地無奈和凝重。
如今事情發展成這個地步,他們要再強行阻撓,恐怕隻會激起鸞兒更激烈的反抗,到時候還不曉得他為了護著這個人類女孩兒,還會做出什麼極端的事情來。
為今之計,隻得將這個人類女孩兒帶回深淵王宮,見一見殷鸞的祖母。
隻希望祂老人家不要太過大發雷霆。
半晌,羅莎又細細看了眼雲舒。
見這女孩眉目清麗秀婉,目光乾淨純澈,看人時坦坦蕩蕩不閃不避,就連方才他父王險些對她出手時,她亦沒有露出一絲怯懦懼色,如此看來,倒確實不像是暗懷邪念的人。
兒子的眼光,做母親的,自然是信得過的。
況且靈血珠的真心審判是不會出錯的。
“鴻屠,我們把她帶回去,讓母上大人見一見她吧。興許就像鸞兒所說的,母上會喜歡她也不一定呢。”
殷鸞聽母親這般說,眼底升起了希冀,手掌緊緊握著雲舒的。
雲舒感覺他手指微微用力,攥得自己很緊,緊得她發疼。
但她沒有掙紮,也隨他一道,站得筆直,神色真誠而祈求地看著他的父母親。
在他為了他們的將來不顧一切努力的時候,無論結果怎麼樣,她都應該堅定不移地站在他身邊,給予他信念和行動上的支撐。
讓他明白,不是他獨自一個人在做努力。
是他們兩個人,在共同努力著。跨過所有隔閡,穿越一切障礙,堅定不移地奔赴向彼此。
所以,雲舒也用力地回握他的手。
殷鸞感受到她這一刻的心意,轉過頭看,眸光溫柔凝視她。
雲舒抬頭,與他無聲笑著。
雖然並不想事情走到這一步,但殷鴻屠也實在想不到更好的辦法,聽了羅莎的話後,沉沉點了點頭。
為了兒子的幸福和性命。
“也隻有如此了。”
總算得到了父王母後的首肯,殷鸞笑得很開心。
他掩唇虛弱地咳了幾聲,神情極是愉悅地看著雲舒:“阿舒,我終於可以帶你去看看我生活的地方了,你願意和我一起去嗎?”
雲舒忐忑地看一眼旁邊中年夫妻,眼裡也溢出雀躍笑意:“真的嗎?!我可以和你一起海裡嗎?”
說完她又懊惱起來:“哎呀怎麼辦,我水性不好,我不會潛水!”
早知道,這一個月時間她就應該讓阿強哥教教她遊泳的。
殷鸞看著她氣惱自己的模樣,嘴角一彎笑起來:“傻阿舒,不用,待會兒你隻需要緊緊抓住我的手就可以了。”
……
清涼海風吹動海麵,海浪沉浮。
他摟著她的腰,往海中縱身一躍。
雲舒下意識緊閉雙眼,屏住呼吸,雙手緊緊圈住他的腰,一點也不敢放。
隻感覺四周頓時一片安靜,像嬰兒躺在媽媽的子宮裡時那種混沌又寧靜的聲音。
萬籟俱靜,隻有他的心跳聲是如此清晰,有力,帶著她堅定的安全感。
而她的身體突然變得輕盈起來。
像一片隨著海浪漂浮的綢緞,也像一片白色的羽毛,沒有任何的重量,水往哪裡流,她就往哪裡去。
雲舒感受著這奇異的感覺。
“阿舒,睜開眼。”他溫柔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雲舒鼓起勇氣,一點一點睜開雙眼。
一幅壯美瑰麗的景色出現在她眼前。
湛藍色的深海中,無數彩色的魚群環繞飛舞,有紅色的珊瑚,斑斕的水草,發著亮光的水母像一隻隻螢火蟲,張開巨大蚌殼遊泳的海蚌裡,珍珠像流星一樣劃過。
這是深海,也是夜空,魚群就是這個深海夜空的星子。
它們有它們的另一個世界。
雲舒感歎地看了會兒,才發現剛才自己已經忘了屏住鼻息,卻沒有被海水嗆進肺腑。
“阿舒,你和我說句話試試。”殷鸞握著她手。
雲舒有點害怕,這畢竟是在海裡,她還不習慣。
“相信我,嗯?”他遊到她麵前,鼓勵地看著她。
雲舒視線往下,落到他的鮫尾上。
這時才看到他的尾翼上有密密麻麻斑駁的傷痕,她之前看到過的他美輪美奐的尾巴,如何會變成了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