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誠然是一張很漂亮的臉,即便夜色朦朧,也無燈燭來給這落在船尾的少女一點光彩來助長她的美貌。
可無花見過這張臉身處地牢的時候也如明珠在室,現在甚至還有清風朗星為伴,比之當時的環境好了不知道多少倍,更有種水上仙妖之感,所以他驚詫的當然不是這份姝麗。
而是——她現在應該在大沙漠裡,在石觀音的石林洞府中,不是在這裡自在得跟個沒事人一樣。
她倒是沒事了,無花還覺得自己的後腰那一刀的位置有點疼。
論理來說她是沒這個本事逃出來的,以腳程來推算,她甚至隻晚了他一步便出了大漠,可這又怎麼可能呢。
母親那個人的脾性無花清楚得很,她能把人放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除非是水母陰姬親自駕臨大漠,來把人撈出去,否則絕無可能讓她現在還在這裡活蹦亂跳的。
並不知道自己已經被扣上了一個黑鍋的無花,終於注意到了另一個問題,她對楚留香的稱呼是楚師兄。
慢著!她難道不是水母陰姬的弟子嗎?
被忽悠得完全相信了她的鬼話的無花現在有那麼一點懷疑人生。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
他那雙英挺的劍眉之下柔和含情的眼睛裡閃過了一絲笑意,對這個稱呼他顯然沒有否認的必要。
其實非要算起來,她應該喊他是兄長更合適一些,而不是師兄,畢竟她既應該算是他舅舅的養女也可以算是徒弟,但他們兩個的招式和輕功確實可以說是如出一轍的夜帝門下,若按師兄來稱呼也確實沒什麼問題。
江上遇故友,在楚留香看來是件幸事,若是遇到了兩位故友,那便是人生樂事了。
可惜有樂無酒,多少有點遺憾
“你怎麼在這兒?”他指了指身邊示意她坐下說話。
有好一陣子不見,她這輕功看起來是更有長進了,若非她在江湖上行走得少,恐怕他這天下第一的輕功都快要不保了。
“我倒還想問你怎麼在這兒呢,我前幾天打聽你消息的時候,都說你跑去京城下了帖子要取邱小侯爺的九龍杯,我尋思京城裡也沒什麼有意思的地方,還不如去丐幫的君山大會湊湊熱鬨。”時年沒回答他的問題,反倒是先甩了回去。
“看來你探聽消息的時候距離京城有些距離。”楚留香朗聲一笑,“白衣神耳都到京城了,我不想跟他打交道,當然是偷了就走,難道還要同英萬裡老前輩交流交流偷盜經驗不成。”
“那也不是不行,我瞧那白玉美人也很不錯。”時年這話說的絲毫沒讓楚留香意外。
又不是頭一天認識她,對這位又可以說是小表妹又可以說是小師妹的姑娘,楚留香若不是摸透了她的性格,也送不出那樣的生辰禮物來。
“行了說說你吧,彆提我這點事了。你出來,他到底知不知道?”有外人在,楚留香沒打算說出舅舅那兩個字。
“他當然知道。”時年抬了抬下巴說得理直氣壯的,“我好歹是破了八門一陣出來的,又不是一聲不吭地離家出走,再說這幾日我有用令牌花銷的,他應當收到我這報平安的信號了。”
無花越聽越糊塗。
他發現自己不僅看不透這個青衣少女,也看不太透楚留香了,楚留香的師承江湖上能猜到的人不多,起碼無花便沒深究過。
他心思糾結的時候,那張慣會擺出一派光風霽月的臉上也沒有分毫的失措,然而他緊跟著就聽到時年開口說的是——
“就是可惜前陣子沒選好去處,一個不慎撞到了石觀音的手裡。”
“好在石觀音是挺有本事,她兒子的本事沒使對地方,我一聽她那石林洞府亂起來,就用楚師兄你送的那把開鎖利器把鎖給撬了。你猜我聽到了什麼?”
時年故作玄虛地頓了頓,楚留香不由失笑,她不去說書實在可惜了。
無花覺得她的眼神好像無意又好像是意有所指地看了看他,但再看去的時候她明明是在漫不經心地撥弄起伏的江流。
“洞府裡鬨騰著在說石觀音的兒子拐走了她的三個女弟子,我也沒多想就跑了,反正石觀音不在,其他人也休想追上我的輕功。”
“最有意思的便是後續了,等我行到沙漠裡有“半天風”名頭的那家夥開的客棧的時候,居然聽說在我抵達之前,此地發生了一場惡鬥,石觀音的三個徒弟裡死了兩個,隻剩下的那個跟著石觀音的兒子走了。是不是很造孽呀楚師兄?”
楚留香和無花都很心情複雜。
但楚留香頂多就是覺得她好像是在拐著彎讓他彆學那個引發血案的家夥。
無花卻已經被這消息給震翻了。
他按著琴弦的手指又抖了抖,險些將麵前的琴給掀翻出去。
死的是誰,活的又是誰?那個冒充他的人又是誰?他突然覺得南宮靈繼承丐幫幫主的位置,他轉道從要去神水宮的路上來了丐幫總舵實在不是個正確的選擇。遇到楚留香和他這個師妹,更不是什麼好事。
石林洞府裡怕是發生了什麼大事了。
他出於直覺,眼前這個輕描淡寫將自己遇到石觀音又逃出的經曆說出來的少女,才是那一出鬨劇的始作俑者,而她或許還應該知道點更多的東西,可惜她已經又坦然地轉移了話題。
“不提這個了,楚師兄,相逢便該慶祝,你等我取兩壺好酒來。”
楚留香往時年來時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一艘船。
“我隨你去吧。”
他話音未落,已被時年豎著一根手指抵在了麵前,“我船上有女客,可得防著楚師兄你一點。”
在她說完這話的時候,她從坐轉站,飄然後撤間旋身而去,足尖隻在清波之上留下了一道微不可見的漣漪,人卻已經淩空涉江而去,輕得像是被夜風卷起的一根鴻毛。
若非她帶來的消息,無花都得為這輕功叫一聲好。
“她挺可愛的,是不是?”楚留香散漫地往後靠了靠,改了個舒適的姿態,雖然無花大師的反應有些古怪,但想來應該是另有事情煩心而已。
楚留香是個朋友不提便不多問的好朋友。
比如說,無花身上的傷,以他這少林高足不與人結怨,且身懷絕技等閒人傷不著他的情況下,到底是怎麼來的,他就沒有過問的打算。
“如此良夜,清風皎然無塵,來的又是你楚香帥的客人,自然可愛。”無花沒正麵回答這個問題,雖然他覺得這個可愛二字他是不太樂意說出口的。
他甚至覺得楚留香可能眼睛蒙了點塵。
而時年在此時已經回到了船上。
曲無容正想問那邊的熟人是誰,卻聽到她突然開口道,“無花在那邊。”
頂著易容時年都能感覺到她的麵頰動了動,似乎是想說什麼。
“不必擔心,無花不知道你在這裡,看起來他是為了丐幫大會來的,石觀音的手按理來說深不到這麼遠,看來這丐幫大會還有些貓膩。”
她從船艙的櫃子裡拎出了三個酒壺,“何況有香帥在,你不露麵都有了理由。”
“你萬事小心。”曲無容說完便看到她又已經朝著那邊躍去,兩船之間的距離漸近,曲無容透過舷窗也已經能模糊看到那邊船上的兩個身影。
無花的輪廓在夜色中即便沒有月光,也看著有些分明,而另一人的坐姿要看著更加放縱不羈的多,落在小舟上的時年將酒壺拋了過去,他伸手接過,仰頭灌下了一口。
有楚留香在場,曲無容倒是稍微放心了些。
起碼就算無花是尊奉石觀音的命令來的,楚留香卻應當不會任由兩人不明不白地動手。
“倘若有酒有菜就更好了。”楚留香悶了口酒下去後笑道。
他這得寸進尺的話顯然是句玩笑話,但他笑起來的時候有種格外有親和力的純粹天真,即便他已經不是十幾年前初出江湖的少年了,甚至他經曆過的事情也不比任何一個江湖人士要少。
“菜我倒是有,可惜我不想再跑一趟,也不想讓你替我跑一趟。”時年將另一壺酒放在了無花的麵前,“我聽聞丐幫即將接任幫主的南宮靈是楚師兄的朋友,先餓著點等到了地界讓他請你一頓,我瞧著正好。”
“我又哪裡得罪你了?”楚留香故意歎了口氣。
“不是你得罪我了,”時年認真地解釋,誰也看不出她說的是個假話,“我來的路上遇到了個自稱多指頭陀卻比彆人還少一根手指的和尚,他說女人善騙人,出家有出家的道理,所以我現在見到和尚便不由地遷怒。”
“無花大師是你楚師兄的朋友,我本應該收斂著點脾氣的,可惜那和尚著實可惡。楚師兄,這可不能怪我。”
時年說完便展顏一笑,讓人怎麼都生不起氣來。
無花又覺得她在意有所指、指桑罵槐了。
可她將那什麼多指頭陀描述得繪聲繪色的,好像還真有這麼個人,卻不知道時年隻是將王小石的話轉述了一遍。
而這多指頭陀彆說是見過了,現在隔著兩個世界,壓根就不可能親自對她說出這番話,所謂的遷怒更是無稽之談。
偏偏有美酒相伴,對楚留香來說也已經夠了。
他用手拍著船身高歌,歌聲混合在江流陣陣裡,自有一種散漫自在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