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觀魚確實無愧於昔日的第一劍客。
時年雖然沒見過薛衣人,卻也從師父與鐵中棠叔叔的口中聽聞過他,他的劍法走的更像是霸道之劍,當年殺手無常裴環便是死在薛衣人的劍下,若非他人至中年後火氣漸消,少出薛家莊的大門,這江湖上或許還有更多他仗劍恩仇的結果。
而李觀魚,他那一手淩風劍法本就是走的清淨淡薄的路子,也難怪他當年會在劍池與陸羽茶井旁邀會天下名劍交流品評,飲茶論劍。
前者獨後者眾,所以時年從這位老者身上感覺到的也正是一種劍道的包容之力。
或許李觀魚確實有劍陣被破的不甘,但更多的或許是心緒激動,而非生怒。
時年當然不會拒絕李觀魚進廳一敘的邀請。
她對著曲無容比劃了個手勢,示意她照顧好司徒靜後,便跟著被帥一帆攙扶的李觀魚走進了內室。
長久的中風入魔狀態確實拖垮了李觀魚的身體,或許方才那驚心的一劍也耗儘了這些年他積蓄的力道。
時年看著他坐下來後,臉色依然透著幾分蒼白,更有些微的真氣不平。
好在那對劍之時逼出了胸肺裡的淤血,也將他這宿疾變成了可以調養的狀態。
或許等再過個一年半載,這位昔日的擁翠山莊莊主便足以恢複到往日一劍震三山的地步。
“你師父和師祖可還好?”李觀魚落座之後開口問道。
他看出時年的師承不奇怪。
她的刀法更趨近於紅袖刀和天外飛仙,以及從獨孤一鶴的刀劍雙殺裡品悟出的一些東西,她的控線之法來自上官悠雲和織女的神針亂繡,更有雷山神蛛遊絲相助——
但她的身法卻始終是夜帝一脈的標誌性輕功,還有那從夜帝傳至鐵中棠,又傳到她這裡的標誌性掌法霸絕人間。
在行走江湖數十年的李觀魚麵前很難隱瞞過去。
“師祖的話,我差不多已經有兩年不見他了,他雲遊之前身體康泰,至於師父更是過得舒坦,若非三個月前的丐幫君山大會上需要他出山來撐撐場麵,恐怕他是不打算出來受累的。”
“君山大會……怎麼任慈打算帶著他那位夫人遊山玩水去?”李觀魚臉上露出了幾分羨慕。
時年和帥一帆交換了個眼神,決定還是實話實說。
“不瞞李老前輩,任慈幫主已經在年前便仙去了,可惜他一生行俠,卻被他的養子所害,君山大會本該是南宮靈接任之時,好在蒼天有眼,令南宮靈的詭計被揭穿,伏誅於丐幫。”
時年拱了拱手,“此外方才屋頂上那位刺客其實本是在下雇傭保護任夫人的,因任夫人與一畫師此前有過人情債,希望以雄娘子一命來抵債,這才出現在此地,還請李老前輩見諒。”
“任慈居然也已經去了……”李觀魚歎了口氣,“我這一病七年,也不知道當年的朋友還剩幾何。那位刺客朋友是為雄娘子這等江湖敗類而來的,確實也不必苛責。”
他沉吟了片刻又說道,“任慈這事倒是警醒了我,養子親子其實都沒甚區彆,表麵上看著好好的,誰知道哪天便生出什麼禍端來。”
他人雖沒什麼氣力,像是全靠著此時廳堂內的座椅支撐著,也因為從窗外投進來的午後日光才在臉上顯得稍有幾分血色,但他突然抬眸看向李玉函的時候,眼神中卻像是藏匿著一道隨時迸發的劍氣。
李玉函險些腿軟地跪下去,又念及此時有外人在此強撐著,做出一派站直聆訓的樣子。
“你心虛什麼!”李觀魚真是對這個兒子恨鐵不成鋼,好在他總算還沒繼續當木樁子當下去。
李玉函看著倒像是個名家子弟,實則沒什麼主見,也容易被人帶偏。李觀魚生怕他有一條遭了彆人的騙,甚至有一天直接扯著虎皮裝大旗,好在他還有親自管教他的機會。
“先下去吧,那兩位姑娘和原公子你去好好招待。”
李觀魚擺了擺手,李玉函如蒙大赦地退了下去,這舉動也讓他越發皺緊了眉頭。
“觀魚兄不必擔心,玉函原本是為了守在你的病床前,才少了些磨礪的。”淩飛閣替李玉函打了個圓場,“等你身體再好些,足以執掌擁翠山莊的事務,便讓玉函出門去曆練一番吧,總能長進幾分。”
“你說的是,”李觀魚點了點頭,突然看向了時年的方向。
她突然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因為在李觀魚的眼神中,時年捕捉到了一種雖然不至於到托孤的地步,卻也大差不離的希冀神情,“不知道小友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不瞞李老前輩,在下此前意外得到了一份日後前輩的陣譜,正打算出海,上常春島一趟拜謁日後。若非是陪司徒靜來此,本應該已經在海上了。”時年歉意地一笑,心裡卻有些慶幸。
常春島幾乎不接納男子上島,這便將李玉函給排除出去了。
就算李觀魚有心讓他那兒子跟著她一道曆練,也足以被這個理由給駁回去。
果然李觀魚露出了個稍有遺憾的表情,說道“那便算了,倘若他日小友在江湖上見到我那個不成器的兒子,能提點抽打他便儘管下手,也免得他丟了擁翠山莊的臉麵。”
時年當然不能直接應下,否則將李觀魚的顏麵放在哪裡。
他訓斥兒子是他的事情,她若也是這個態度便是不給江湖前輩麵子了。
她笑道,“老前輩倒也不必對令公子如此苛責,江湖起落幾番後,處事的規則便也應當摸透了,自然能成長起來,何況,還有您的這幾位好友看著呢,也走不出什麼歪路來。”
她不動聲色地轉換了話題,“說起來,前輩的淩風劍法應當是積澱厚重,發作如風,正與前輩追尋自然,坐虎丘遠望太湖,磨礪劍心的修行方式正好吻合,不知道何以會突然走火入魔?”
李觀魚搖頭歎道,“小友這問題一問,便已知你天賦卓絕,罕有瓶頸了。”
看時年有些不明就裡,他繼續說道,“我雖走的是心境澄明的路子,更是舉辦了曆次的劍客之會,但並不代表當我的內功和劍法都抵達瓶頸的時候,我不會心有焦慮。”
“十年前薛衣人上門討教,名為討教實為挑戰。他也確實是這天下間最有天賦的劍客,或許有之一或許沒有,但不管如何,他當年便摸到了真正意義上的人劍合一的境界,也正是這一劍,擊敗了我那九九八十一手淩風劍法。”
“可我聽聞前輩當年並未生氣,將天下第一劍客的稱號拱手相讓,甚至還在此戰之後創造出了另一套劍法。”時年接話道,“前輩的劍陣應當也是在那個時間研究的,否則當年我師祖也不會對您的心性如此歎服。”
“但心魔往往是潛藏其中防不勝防的。”李觀魚指了指自己的心臟。
“當新創建的劍法依然無法幫我翻越那層壁壘,劍陣也無法找到真正意義上完全契合的六個人來配合驗證的時候,其實我的心裡已經無形之中亂了。”李觀魚輕輕一笑。
他提到這往日的事情,雖然是他七年苦於病症的元凶,現在說來卻有一種娓娓道來的意味。
從生死線上走過來一遭,他已經不再將此視為不能提及直至釀成災禍的心理陰影,甚至在那張風骨清瘦的臉上更添了一分雲淡風輕。
“所以當我又一次觸及那個突破的契機的時候,我以為自己突破了,實則是陷入了夢魘之中。”
“小友的刀法天賦實在卓絕,或許不會麵臨這樣的困境。”李觀魚就像是跟自己的後輩談心一般繼續說道,“不過刀法與劍法是相通的,你方才破陣之時,借助我這幾位老朋友對你的了解不多,更是對你這飛刀的用法並未摸透,完成了這一出陣法失衡後的反製,但你的刀法——”
“恕我冒昧問一句,你是否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並且會本能地將招式化用進入你的武功之中?”
時年點了點頭,“不錯。”
“這便是了,你所麵臨的或許會是刀法趨於繁雜之後如何化繁就簡的問題。好在如今時日尚早,你又正好要上常春島請教日後,不妨多聽多看,早日將屏障跟前藏匿的心魔去除,彆走我的老路。”
說完這一長串,李觀魚像是有些疲累地喘了喘氣。
看時年有些關切的目光看過來,他又擺了擺手,“無妨,七年沒說話了,今日總得說個夠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