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斌轉頭就想跑。
可他這本事能跑得過誰,還不等他朝著早已經準備在那裡的快馬方向跑出幾步,肩膀上就已經落下了一隻手,用讓他完全無法抗衡的力道將他摜在了地下。
時年覺得薛衣人的情緒調節能力已經算不錯的了,先有薛紅紅這個回來告狀的,說女婿不省心,再有他那個看起來瘋傻的弟弟實際上是在暗中搞事情,似乎還成了個殺手刺客組織的頭領,聚斂了一筆目前還不知道數目,卻想必會讓薛家莊聲名掃地的財富。
而他這個兒子——
這家夥在劍道上的天賦隻能說是尚可,尤其是頭頂父親這座天下第一劍客的大山,他的劍術本事也就更不能算是拿得出手了。
平日裡薛衣人對他這一副花花公子,同江南姑娘攜手出遊的做派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算了,如今這小子居然把歪主意打到他的寶劍上來了,當真是把薛衣人氣得不輕。
他猜測,估計正是剛才他與時年決鬥之前取劍的時候,因為先有擲杯交鋒,以至於他對這場決鬥無疑灌注了太多的心神,這才在離開劍室的時候忘記了將門帶上,給了薛斌可乘之機。
之後他們又去了薛笑人的房間,山莊中其他動靜他也就更加無暇看顧,薛斌正是趁著這個時候下山的。
誰知道薛衣人和時年楚留香正好通過薛笑人的地道直接來到了山下,反而將他堵了個正著。
“你要把劍拿去做什麼?這兩把劍根本就是有市無價,你明知道它們對我的重要性,你卻還是將它們偷走了,我……我薛衣人怎麼就生出了你這麼一個不孝的兒子。”
薛斌生了一張唇紅齒白,很有當花花公子本錢的臉,聽到薛衣人的質問,他隻是煞白著麵容,始終梗著脖子一言不發。
薛衣人麵色含怒,卻也知道現在在莊外,雖然已經是夜色漸深,說不準就會有人經過。
這江湖上關於江湖第一名號之人的八卦消息素來是流傳得最快的,倘若他不想明兒個江南地界上便到處都是他薛衣人在薛家莊外教訓兒子的傳言,恐怕還是回去山莊之中再說為好。
但一走到莊裡,看到還被禁錮在演武場邊上的薛笑人,他的頭便更疼了。
長兄如父,長兄如父,他到底是哪裡對這個弟弟的教養出了問題,才讓他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被薛斌盜劍一事助長了怒火的薛衣人險些想要一腳踹過去,又想到薛笑人此時的手腕都被人先給折斷了,已經先受到了點懲罰,這一腳又踹不出去了,他轉頭就從楚留香的手中拿過了兩本賬簿,劈頭蓋臉地朝著薛笑人砸了過去。
賬簿在他手中,那麵代表身份的令牌就自然也已經落在薛衣人手裡了,薛笑人知道自己瞞不過,便也不多偽裝了。
他身上依然穿著那身看起來偏短並且滑稽的紅色衣服,臉上的胭脂更是經過了一日一夜之後越發糊成了讓人覺得看去格外狼狽的一團,但他的眼神卻突然明利了起來。
一點紅見過這個隱忍、灰暗又瘋狂的眼神,這不是彆人,正是那個將他養育長大的劍客。
而也正是在昨天晚上,麵對對方的殺人滅口舉動,他擰斷了對方的手腕。
中原一點紅的心情突然有點微妙。
一來他覺得自己的命既然是對方給的,那麼有朝一日還給他也就是了,二來,他一直覺得對方是不可戰勝的,因為他們這個組織中的每一個人,以及能排得上序號的十三個人,都隻是他手中的劍而已。
劍當然不能違抗主人的命令,除非這個主人自己已經要完了。
“一會兒再說你的事情,你給我先跪在那裡!”薛衣人狠狠地瞪了一眼臉上沒什麼底氣的薛斌,往旁邊一指。
薛斌不知道寶二叔到底犯了什麼錯事,可看起來他做下的要比自己的還要嚴重的多。
但顯然這會兒沒有讓他幸災樂禍的機會。
他乖乖地跪到了一邊,眼看著他的父親重新將目光落到了薛笑人那張滑稽的臉上。
“你這是何苦?薛家莊可曾有一日短你的吃喝,你的劍道天賦比薛斌要高多了,你也確實證明了自己有這個本事,可為什麼你還要去裝瘋賣傻,去創建一個連不是江湖眾人的單子都可以違背良心去接的殺手組織?”
薛笑人抬了抬嘴角,這個表情怎麼看怎麼諷刺意味十足,“因為不管我做什麼,他們隻會說,我是天下第一劍客的弟弟。”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卻好像是潛伏了暗流旋渦的水麵。
在薛衣人解開了他的啞穴後,他說出的第一句話便是這個。
在那張堆積了脂粉顏色的臉上,慢慢地另一種沉重的悲哀湧現了上來,他麵上的神經牽動著,肌肉顫抖著,最後到他又一次開口的時候,已經變成了一種歇斯底裡的瘋狂。
“我跟薛斌不一樣!”薛笑人抬高了音量,“我有天賦也可以很有本事,可是每一次!每一次當我努力超過了上一回的自己的時候,都會有人提醒我,我能做到這一切不是因為我是個天才,而是因為我是薛衣人的弟弟!”
“因為我是薛衣人的弟弟,所以我當然會有傲視群雄的劍術造詣,因為我是薛衣人的弟弟,我必須行善懲奸,做個對江湖上有用的大俠,也因為我是薛衣人的弟弟,我天生就被一個有著最頂尖的劍道造詣的人壓在下麵,誰會記得第二呢?我比李觀魚強又如何,我比帥一帆強又如何,我不如薛衣人,每天都有人在跟我說這句話。”
“我要是跟薛斌一樣又沒心沒肺又沒出息就好了,我也很想隻做一個凡事都不需要操心的紈絝子弟,每天遊山玩水飲酒作樂,可我不能!我做不到!”
薛笑人說到這裡突然癲狂地笑了出來,可他笑著笑著便笑出了眼淚,在那張斑駁的臉上拖出了兩道痕跡,“你以為我很想做薛衣人的弟弟嗎?我還不如做個瘋子呢。瘋子起碼不會有這麼多雙眼睛盯著,如果做對了什麼事情,也隻是承蒙兄長的托庇,但如果做錯了什麼事情,那就是自己不是個東西,還要給兄長抹黑。”
他剛想繼續說下去,薛斌卻突然跳了起來。
“慢著二叔,什麼叫跟薛斌一樣沒心沒肺就好了。”
“父親拿對你的要求也來跟著要求我,可我記得住詩詞歌賦,卻沒法如你們這般記住劍譜。”他咬著牙,頂著薛衣人此時看向他越來越冷也越來越失望的眼神繼續說道,“而我所有的成就所有的一切,如你一樣隻會被彆人說,這要多虧你的父親是天下第一劍客。”
“有時候我真的寧願自己不是薛家的兒子,這樣沒有人會天天告訴我我不該如此,更不會有人因為薛家和左家這幾十年來越結越深的仇怨告訴我,即便我對左家大小姐情根深種絕不變心,也必須去娶施家莊那個潑婦的女兒!”
“你當我很樂意嗎?”
他說完這最後一句,像是耗儘了自己全身的力氣,他已經意識到了自己在激怒的狀態下,有薛笑人的情緒爆發牽引出來了一句最不應該說的話,也就是他和左二爺的獨生女兒左明珠之間的戀情,但話已出口,他隻能頹然地重新跪坐了回去,等著父親的審判。
薛衣人還沒說話,或者說他被來自弟弟和兒子兩個人製造的雙重打擊傷到了心,現在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時年倒是先不由地鼓起了掌。
“兩位真是很有勇於擺脫家庭背景的情懷。”
她緊跟著便是話鋒一轉,“不過且容我問你們一句,薛二爺的劍法其實脫胎於薛莊主所傳授的劍法不是嗎,昨夜交手中,你的劍法雖然狠辣有效,但跟今日薛莊主使出來的其實是同源,你若當真如此厭煩薛家莊二爺的身份,又為何不乾脆將自己的劍法完全自創,更為何要將你藏匿賬冊的地方放在薛家莊底下。”
“因為你很清楚,絕不會有人將你這個刺客頭領的身份和薛家莊這樣的地方聯係在一起,這裡比任何地方都要安全。”
即便這個刺客組織都用的是劍,但薛衣人是個敢作敢當的人。
他的歸隱當真就是歸隱,並無什麼虛假。
所以他當然不會是那些人的領頭人。
“至於你,”時年又看向了薛斌的方向,“你若覺得因為你是薛家莊莊主的兒子,和左家之間互相死在對方勢力的人太多,結成的血仇難以逾越,成了你和左明珠小姐之間的阻礙,你又為何不去努力說服兩方化乾戈為玉帛,而是要偷你父親的劍,那不還是你抗拒的天下第一劍客的東西嗎!”
薛斌的額頭上冒出了冷汗,他剛一抬頭便對上了父親的目光,那雙劍意凜然的眼睛好像看穿了一切,又好像一直都是這個狀態。
他訕訕開口道,“因為……因為有個人說,如果我能證明自己的實力,他就有辦法讓我更進一步,不再需要依靠父親的幫助,就可以在江湖上站穩腳跟,到時候我就可以以自己所代表的名號來上擲杯山莊提親。”
“所以你的證明實力的辦法,就是偷走照膽劍和八方銅劍?”薛衣人冷冷地開口,“那看來你果真是沒什麼本事,竟然隻能用偷取父親的東西來證明自己。”
這個此前出劍的時候還讓人覺得是個一往無前,劍如其人的劍客,現在手指深深地嵌入了座椅扶手之中,就好像將這扶手當做了薛斌的脖子來掐。
薛斌小聲回道,“我也不想這麼做的,可是我抽簽抽到的任務便是獲取到兩件天下難有人得到的寶物,我起初盤算著自己手裡的財力,請來楚香帥替我做這件事也可以,但您也知道,之前他一直被傳關押在常春島上,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這才隻能鋌而走險。”
他那張臉上現在後怕的情緒慢慢湧了上來,突然他想到什麼一般開口道,“您若是不信我說的!您可以看看神龍幫!當時我們都被蒙著眼睛,被帶出去之後才看到各自抽到的任務。但巧得很,有個人的身形我很熟悉,又跟我走的一邊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