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對擲杯山莊而言無疑是所有人都難眠的一晚。
左明珠的蘇醒是莊內的喜事,但左輕侯的情況卻在夜裡直轉而下。
他在昏迷之前讓左明珠和原隨雲各自替他發出去的信,已經寫完之後加蓋了由時年代行接管的莊主印信,星夜兼程地送了出去,可他自己的情況卻不容樂觀。
左明珠拽著薛斌的手在屋外的走廊上擔驚受怕了一夜,忽然體會到了此前她躺在那裡的時候左輕侯的感覺。
直到將近清晨,為了給左輕侯輸送內力顯得臉色蒼白的時年和熬了一宿也有些憔悴的張簡齋,才從左輕侯的房中走出來。
“我父親的情況怎麼樣了?”左明珠趕緊撲上來詢問。
她雖然不清楚為何父親會突然指定時年接管擲杯山莊,但父親在下達這個指令的時候是神誌清醒的狀態,否則也無法條理分明地說出那一二三來,可見這必然是父親考慮之後的結果。
此刻她看著這年紀還不如她大的青衣少女的眼睛,竟然也當真感覺到了幾分安心。
父親的選擇或許是對的,她是一個能在危難關頭擔負起擲杯山莊的重任的人,更是身出名門,本也沒必要貪墨他們擲杯山莊的這點東西。
“二爺的情況暫時穩定住了。不過接下來還是得靜養,不能讓人打擾,除非是他想見到的幾位到了,老朽這便告辭去藥廬了,希望能儘快給到各位好消息。”
張簡齋朝著眾人拱了拱手,他眼下的青黑還是很明顯。
其實左二爺的房間隔音效果相當不錯,他們並不是在裡麵忙碌二爺的病情,而是在裡麵喝茶交談。
但要扮演出這麼個辛勞的樣子也不容易,更不用說他年紀也不小了,總是被各方拉扯,還得陪著熬夜怎麼都是個負擔。
張簡齋轉頭就走,時年則握住了左明珠的手,“明珠姐姐先回去休息吧,世叔這邊的事情我會幫忙照看的,有神醫在,世叔應當不會有事,但如果明珠姐姐沒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又出了點什麼狀況,卻有可能再刺激到世叔,這就不太好了。”
左明珠總覺得她開口稱呼的是明珠姐姐,話裡也是在衝著她著想,卻無端讓她有了種格外心虛像是在被內涵的感覺。
可再看去的時候,她的神情裡又分明是跟她此時握住自己的手一般的溫熱。
“好……我回去休息。如果有什麼變化,請一定要儘快通知我。”
擲杯山莊中的驚變在鬆江府城內掀起的波瀾著實不小。
左二爺將擲杯山莊這偌大的產業沒留給自己的女兒,而是交到了一個年紀不大的外人手中,就已經足夠成為江湖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可當這個外人是夜帝的徒孫,此人曾經在君山大會揭露了南宮靈和無花的陰謀,在擁翠山莊擊敗了李觀魚創立的六人劍陣,在常春島打破了日後的大周天絕神陣,在薛家莊擊敗了薛衣人,更是得到了水母陰姬和日後各自為期三個月的指教,還據傳已經擊殺了石觀音的時候,這個評價又變成了左輕侯當真是個當機立斷且有眼光的人。
讓這樣的人接管擲杯山莊,倒不如說是讓擲杯山莊納入了夜帝門下的勢力之中,時年本人也絕對有了開宗立派的資本,左輕侯這便算是除了她的師門之外第二個投資的人。
將擲杯山莊移交到她手裡,無論是出於左二爺昏迷之前說的要將擲杯山莊一半的家產分給左明珠作為她的嫁妝,還是作為一個外姓的接管者必須善待上一任莊主的後人,左明珠都能得到一個好結果。
反倒如果當真讓左明珠接手,她便隨同擲杯山莊一道成了南方各個勢力之中的一塊肥肉了。
如今肥肉確實是肥肉,卻是個已經請來了一頭猛虎看守的肥肉。
“外麵的形容可真有意思。”時年坐在左輕侯的對麵,彆人覺得他是毒發將死,卻不知道他此時的氣血旺盛,吃得好睡得好,前幾日掉的膘又給長回來了,“有說我是猛虎的,有說我是餓狼的,卻不知道世叔您才是老當益壯,演戲演起來也是一點都不遜色。”
“原隨雲那小子有異動了嗎?”左輕侯慢條斯理地翻閱著時年給他帶過來的書,開口問道。
“世叔您的事情在江南這邊引發的波瀾太盛了,以至於鳳尾幫總瓢把子武維揚揪出了總舵十二連環塢中的叛徒,要前去找雲從龍算賬的消息,都已經被蓋過去了。”時年回答道。
“武維揚和原隨雲有勾結?”左輕侯挑了挑眉。
“恰恰相反,武維揚出海巡遊本不應該被原隨雲發現的,我此前讓快網張三前去知會了他一聲,他便來了一招死遁,讓原隨雲的人有機會易容成了他的樣子,借著抓出叛徒之事向雲從龍發難,進而也將神龍幫掌握在手裡。”
“可惜原隨雲不知道,在神龍幫幫主和鳳尾幫幫主之間也是可以有英雄惜英雄的情緒的,那所謂的在十二連環塢中的神龍幫臥底,原本就是兩位幫主之間為了取得對方信任而安排去對麵的。雲幫主早已知道有人要對他出手,如今又遇到這樣一個與事實情況不符的發難理由,即便武幫主沒前往神龍幫傳信,雲幫主也應當知道該怎麼做才是。”
左輕侯慢慢地將書頁翻到了下一頁,這才開口評價道,“你們這招就叫欲令其滅亡,必先讓其瘋狂,這倒也不錯。”
他像是想到了什麼露出了幾分悵然的情緒,“這麼說起來雲總舵主和武總舵主的關係,倒是比我和薛衣人要好得多。”
時年搖了搖頭,“您這麼說倒也不恰當,這天下能住的距離這麼近,卻相互鬥了二十多年的人又有幾個,又都是天下有名有姓之人的便更少了,其實此番的事情後,你們的這些恩怨若是能夠說開,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左輕侯灑然一笑,“也對,我視有他這個對手為平生幸事,不知道他會什麼時候來看我這個將死之人。”
算起來距離送信出去也有三四天了,以幾個地方都在江南地界的位置,若是接到信便即刻趕來的話,也就是這一兩日的事情了。
果然今日的黃昏,擲杯山莊便迎來了客人。
薛斌猶豫著要不要乾脆直接暴露身份算了,卻被左明珠攔了下來,因為第一個抵達的,正是左輕侯說了提早一些接到了邀請信函的李觀魚和李玉函。
“你不要這麼著急。”左明珠柔聲勸道,“我父親也說了,如果我不喜歡的話他是不會逼我的,所以這也隻是我父親的客人而已……”
“抱歉,是我想多了。但我實在很怕我父親來此非但不能借此機會讓兩家重歸於好,反而激化了矛盾。”薛斌露出了個無奈的苦笑,“你知道嗎,我其實不怕你父親留下話來讓你嫁給彆人,你是個有主見的姑娘,我知道你會做出自己的選擇的,我隻怕他讓你絕不能嫁給什麼人,這種話,我們做子女的往往無法不從。”
薛斌朝著大門的方向看去。
擁翠山莊的莊主和少莊主上門來,擲杯山莊作為主人的必須要出來迎接。
暫代莊主職責的時年便朝著李觀魚走了過去,或許是為了壓住她眉眼之間的稚氣,她穿著一身比此前的青色要稍重一些的顏色,大約有些接近藏青色,秋色漸重,她圍在身上的披風便在保暖之餘也給她增添了幾分莊重威嚴。
這顏色本不適合她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卻硬生生地被她穿出了幾分風流姿態。
“前輩,三月不見,你恢複得可好。上次途徑蘇州,實在是有要事在身,無暇上門拜訪,隻見了少莊主一麵便離開了蘇州,還請前輩不要見怪。”時年朝著李觀魚拱手做了個禮。
這位昔日的劍道名家從中風的狀態中要想恢複到巔峰狀態,沒個三年五載是做不到的,但有這三個多月的緩衝,他已經顯得氣色紅潤了不少,顯露出幾分當年的風采。
尤其是對比他旁邊不知道為何似乎沒有休息好的李玉函,更是顯得這位年歲不小的老前輩氣場凜然,精神矍鑠。
“小友也太客氣了,算起來你還救了我一命,你被困常春島的時候我都沒能幫上忙。”
李觀魚扶了扶她,示意進去說話,“隻是沒想到這次見麵卻是在這樣的環境下。我上次前來擲杯山莊大約已經是□□年前的事情了,雖然時間隔得很久了,我倒是還記得,當年也是個秋天,擲杯山莊內卻不是這樣的氣氛,甚至要比我那陸羽茶井旁邊論劍的氣氛還要熱鬨得多,想不到今日……”
他突然長歎了一聲,他自己的數年光陰被困在了自己封閉的世界之中,擁翠山莊也是逐漸門庭冷落,如今看到擲杯山莊這樣的情況,更是不覺唏噓。
“帶我去看看左二爺吧。他看得起小兒,我卻得同他說道說道,玉函這孩子在我看來還沒有獨當一麵的本事,娶妻這件事情是拖累旁人,當不得他的看中。”
時年聞聽此言輕咳了聲,這畢竟是大庭廣眾,縱然這會兒門口沒什麼人,李觀魚這麼說還是讓李玉函有些麵上無光,果然見到他那本來就不太好的臉色更加沉了下去。
“還是先讓少莊主下去休息吧,世叔能醒轉過來的時間不多,能進去探望的人也有限,前輩跟我一道去就好。”
李觀魚瞥了眼自己這個最近越來越古怪的兒子,搖頭道,“行,我與你去。”
李玉函的麵上紅一陣白一陣的。
父親沒醒來的時候彆人看向他的目光是同情,父親醒來之後,他在父親的要求下反而越發迷茫了起來,收獲到的目光也從未讓他覺得自己出身虎丘李家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事情。
隻有那位蝙蝠公子……隻有在他這裡,他才覺得自己其實是個罕見的少年英豪,而不是一個在劍道上甚至被人覺得李觀魚有這樣的兒子是可惜的廢物。
等他做完了這次的事情之後,他便能翻身了。
李玉函收斂住了目光中的怨懟和不快,重新抬眸的時候便看到了站在遠處角落裡的一對璧人。
他自然是認得薛斌的,兩個人年紀相仿,家世地位也能算是差不多,但每次一想到薛斌的父親薛衣人奪走了他父親天下第一劍客的榮耀,更是在他父親出事之後,薛家莊名為隱世實則是一日比一日成為了劍道聖地。
也正因為如此,李玉函是怎麼都對薛斌生不出一點好感。
如今這擲杯山莊出了事情,這位本應該在擲杯山莊謝絕招待的名單上的人,竟然出現在了此地,還似乎與有意與擁翠山莊聯姻的左大小姐之間關係匪淺,實在是有些怪異。
李玉函的眼神微動,卻到底念在方才還被父親批評了兩句,更兼之這是彆人的地盤,便也沒多說什麼,隻是在心裡又給薛斌記上了一筆。